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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十】魔女的騎士(上)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12:44 PM     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十】魔女的騎士(上)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6-8-13 08:55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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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波恩


黑暗的時代,雨下個不停
下不停的雨,讓萬物都像浸泡在水裡
他是騎士,是領主,擁有一座城堡
但,戰爭、饑荒、瘟疫,宛若黑雲籠罩大地
若他夠聰明就該拋下這一切
帶著錢財遠走高飛
騎士精神?那只是個屁!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他媽的還要留在這裡──

【出版日期】2016-04-08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桃子熊工作室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22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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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43 PM

楔子

火在燒。

很旺,很烈,讓艷紅的星子飛揚。

狂烈的火焰中,有掙扎的黑影在其中。

十三名女子被綁在木柱上,被火焚燒,痛苦的尖叫直上雲霄,圍觀的人們咒罵著,臉孔扭曲歪斜,眼裡透著興奮、激昂與瘋狂。

修士高舉著十字架,咒罵著女巫們,讚美崇拜著上帝。

火越燒越旺,沖天直上。

女子的哭喊與尖叫漸漸消失,然後,滿意的人潮散去了,驅魔的修士離開了。

空氣中,只剩下人肉燒焦的味道,和裊裊的黑煙。

到最後,火完全熄了,只剩焦黑的屍體被綁在焦黑的木柱上。

日頭緩緩落下,潔白的明月爬上了黑夜,照亮了湖面,和那在湖畔沒有被淹死卻被認定為女巫而燒死的焦屍上。

驀地,寂靜的夜裡,有聲窸窣作響,一個穿著粗布灰衣、臉色蒼白的小女孩,從森林中走了出來。

她偷偷摸摸的往前,時不時用那雙大眼擔心的回頭看,但森林裡,萬分寂靜,不見人影。

女孩來到第三具焦屍前,手腳並用的爬上那堆餘燼焦炭上,幾次腳下的焦炭坍塌,讓她有些踉蹌,甚至摔得滿臉是灰,但她依然繼續往上爬,來到那根綁著焦屍的木柱前。

高大的木柱經過烈焰的燃燒,雖然變得脆弱,卻依然聳立著,沒有因此倒下,那具扭曲的焦屍也是。她仰起小臉,看著那焦黑的屍體,伸出了小手,觸摸那曾經潔白柔美,此刻卻早已焦黑變形的雙腳。

那焦屍因為她的觸碰,掉了一些黑炭下來。

小女孩睜大了眼,困惑的仰望著那焦黑的人形,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

事情不像她期望的一樣,和之前不一樣,她不能夠瞭解,卻感到莫名的恐懼,她把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用兩手覆握住母親的右腳。

無比的痛苦,籠罩全身,但母親依然沒有動彈。

她的髮絲一根接著一根,憑空飛揚了起來,一顆一顆的水泡,開始出現在身上,可怕的灼熱席捲而來,她不肯放棄,淚水從眼眶中泉湧而出,但她緊咬著牙關,不肯把雙手縮回。

然後,可怕的疼痛滿佈全身上下,讓她幾乎想要尖叫出聲,但她依然沒有縮回手,就在這時,她能從氤氳模糊的淚眼中,看見母親的右腳,開始由焦黑慢慢復原,她的右腳卻疼到像是被放到火爐之中,痛得她幾乎站不住。

她可以的,她知道自己做得到,她不痛、不痛、不痛--

就在這時,一隻白皙的手忽地從黑夜中冒了出來,抓住了她的小手,將她的手從母親右腳上拉開。

「不行。」

她喘著氣,驚恐回首,只看見一個全身穿著黑衣的黑髮女子站在身旁。女人彎腰垂首看著她,用一雙無比漆黑的眼,注視著她,冷冷開口。

「你不可以這麼做。」

是人。

不能讓人知道。

母親說過,緊抓著她交代過。

別讓其他人知道你能做什麼。

她應該要逃跑,要跑去躲起來,母親要她跑,要藏起來,可比起這一切,她更想要母親再次和她說話。

「她死了。」女人問她。

「你懂嗎?」

她瞪著那個女人,想起那些死掉的兔子、小鳥和魚,母親和她說過,它們死掉了,沒有心跳呼吸了,不能救。

「所以你懂。」女人看著她,鬆開了手。

小女孩喘著氣,看著那個女人,淚水再次滾落,但她沒有因此死心,只是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再次朝焦黑的母親伸手。

火從心起,上腦。

女人瞇著眼,冷瞪著那頑固的小女孩,有那麼一剎那,她不想再管她,這孩子特殊的異能,讓她想起了久遠之前的過去,她直起身子,轉身離開。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男人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

你不會的,我知道。

她惱火的繼續往前走,他的微笑,卻在眼前浮現,讓她停下了腳步。

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百年,她幾乎快要想不起他的臉了,卻仍記得他的笑,那烙印在她心頭上的笑。

我知道。

她閉上眼,握緊了拳頭。

風吹過湖面,襲來,上臉,像他溫柔的手,讓她心口揪了起來。

那該死的殺千刀。

她惱恨的想著,然後才深吸口氣,睜開微濕的眼,幾乎有些憤憤不平的轉身大踏步走了回去。

小女孩仍站在那兒,小手擱在那焦屍的腳上,那只黑色的右腳開始慢慢復原,但女孩的右腳腳踝的皮膚卻開始扭曲,啵啵啵的冒出更多的水泡。

她伸手再次將那小王八蛋拉開,痛苦的情緒在她抓住女孩的手腕時,再次襲來,衝進腦海。

火焰的畫面閃現,黑髮女人溫柔的眼、淚濕的臉,森林裡的小屋,村民的背叛,修士、騎士的到來,女人把孩子藏起來,被丟到湖裡,被火焚燒--

她將那些畫面推開,瞪著眼前淚流滿面的女孩,憤怒的說。

「她死了,你就算修復了這個身體,她也不會睜開眼睛醒過來,就算醒了,那也不會是你的母親,她不會抱著你,不會對你說話,不會對你微笑,不會說她愛你--」

小女孩睜大了眼,憤怒又驚恐的瞪著她,下一秒,那孩子開始掙扎,試圖推開她。

她沒有鬆手,只是緊抓著那女孩的雙手,低下身來,怒瞪著那女孩,道:「她只會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等著被惡靈佔據,或活活餓死!你知道的,你母親和你說過,不可以這樣做,不能救已經死去的東西!她死了!你懂嗎?沒救了!你不能改變什麼!無法改變什麼!你這樣做,非但救不了她,還會害死你自己!」

她話說到一半,女孩已滿眼是淚,無盡的痛苦蜂擁而來,她看著那女孩張嘴喘著氣,忍著痛,可到頭來壓不住的情緒,還是讓她張大了嘴,仰天哭喊了出來。

痛苦排山倒海。

她瞬間鬆開手,看著那孩子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女孩的右腳還在冒著水泡,水泡仍在往小腿蔓延,那燒傷讓她無法好好站著,但她知道,女孩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哭泣。

這孩子剛剛才理解,自己失去了至親,就算用盡所有一切,也喚不回母親。

風乍起,雲攏聚,然後雨水落了下來。

彷彿是在應和小女孩的悲痛,大雨嘩啦嘩啦的直直落下。

女人站在雨中,看著那孩子跪在灰燼中慟哭,這一剎,彷彿看見另一個女孩,跪在另一片焦土中仰天哭泣。

傾盆大雨中,小女孩不斷的痛哭著,她也一直站在原地。

遠處,雷聲隆隆,不時有閃電從夜空劈下,狂風不斷呼嘯,吹拂著森林,在原本平靜的湖面掀起巨浪。

她沒有挪開腳步,沒有抬眼去看,只是站著,垂眼看著那孩子。

雨一直下著,女孩一直哭著,聲嘶力竭的哭著。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小女孩終於累了,停止嚎啕大哭,變成小聲的哽咽啜泣。

風雨隨著她的情緒慢慢平息。

當天大亮時,風停雨停,她身上早已濕透,小女孩也是。

兩人的衣服、長髮仍在滴水,濕得像剛從湖裡撈出來。

晨光下,她能看見,女孩右腳上的水泡消失了,但仍留下些許燒傷的痕跡。

又過了好一陣子,小女孩終於怯怯抬起頭,張開了紅腫的雙眼,一臉無辜的再次看向她。

待她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朝她伸出了手,就像當年,那個男人和她伸出手一樣,開口問。

「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遲疑了半晌,方抬起小手,把手交給她,吸著鼻子,張嘴回答。

「凱。」

她握住小女孩的手,痛苦的情緒再次爬上了心,感染著她,她差點鬆手將這孩子扔回那灰燼裡,但彷彿那男人附身在她身上似的,她只是彎身將那女孩抱了起來,然後她聽見自己說。

「我叫澤。」

小女孩伸出雙手,攀住了她的脖頸,將腦袋擱到了她的肩頭上。

那無盡的悲傷與痛苦仍在,但已經變得稍微可以忍受,她盡力不讓自己受影響,她真恨自己這種能力,她真想抹去這孩子的記憶。

忘記了,就不會痛。

她以前不是沒幹過這樣的事情,她幾乎就要這麼做了,對這孩子下暗示,把那些痛苦抹去推開,但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生而為人,我們會從痛苦中學習。

男人的聲音,從久遠的記憶中偷偷又冒了出來。

聽你在放瓦。

她聽見自己當時冷漠又不屑的反擊,但他只是笑。

笑著,握緊了她的手。

他的臉有些模糊了,他的笑聲卻好清楚,那笑帶來的溫暖,讓她的心,暖又痛。

本以為她的心,早在千年之前,就已麻木,只剩下怨與恨,誰知會遇見他。

她應該要抹去這孩子的記憶,這樣一來,無論這孩子或她,都不會再痛,只是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把戲很不可靠,而這女孩要記得這一切,才不會犯下同樣的錯誤。

所以她什麼也沒做,只是抱著那女孩,轉過身。

眼前的森林,不再像她昨日經過時那般茂盛蒼鬱,彷彿是在一夜之間,整座森林就由夏入秋,再轉入寒冬,明明是盛夏時節,但森林裡大部分的林木,都掉光了葉子,就算還有剩下來的殘葉,也只是勉力懸掛在枝頭,看來枯黃萎靡。

這孩子無法控制自己,吸取了太多力量,又釋放了出去。

這座森林已經沒了守護大地的女巫,更早已失去了精靈,要恢復原狀,至少也要上百年。

當她抱著那孩子離開時,每一步揚起的清風,都帶走更多的落葉,捲走森林裡更多的顏色。

她看也沒看一眼,頭也不回的抱著凱,轉身離開。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44 PM

第一章

白霧茫茫。

在那濃密的霧靄中,高大的樹木在暗夜中聳立著,無數粗大的籐蔓在枝葉間攀爬垂掛著。

森林裡,靜得沒有一絲聲息。

男人小心的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之中,踩在層層潮濕的腐葉之上。然後,那包圍著他的濃霧終於開始漸漸淡薄,他繼續謹慎的往前走。

前方薄霧越來越淡,他沒有感覺到風,但聽見了溪水流動的聲音。

森林裡交錯的暗影在霧散後變得更清楚。

寂寂月光悄悄灑落,穿透了黑色的林葉,穿透了慢慢散去的白霧,照亮了那在黑暗森林深處的小屋。

小屋是木造的,建造在一塊突然出現在森林深處的平地上,屋頂上鋪了茅草,屋旁有座正緩緩轉動的水車,屋後還有根在這地區很少見的煙囪,正冒著裊裊白煙。

這座屋子若放在平坦的麥田旁,看起來很正常,但在不見人煙的森林裡,就顯得非常突兀,特別是它其實沒有任何通往森林外面的道路。

沒有正常人會把屋子蓋在森林裡,森林裡無比危險,充滿了各種野獸,除了獵人,也少有人願意走進森林。

男人看著那座小屋,心頭一悚,迅速俯低了身子。

小屋外頭,不見人影。

他小心的潛行、觀察著。

木屋後方堆放著砍好的柴火,還有一塊欣欣向榮的菜園。

森林裡的黑夜,很安靜,靜到他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溫暖的光從那小屋窗口透了出來,在初春的暗夜森林裡,更顯溫暖,他繞到屋側,從那敞開的窗戶看進去,他可以看見屋裡的火爐,和那被吊掛在爐子上的大鐵鍋。

鐵鍋裡沸湯滾滾,不知名的食物在鍋裡翻騰滾動。

食物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是加了蘿蔔和蔬菜的肉湯,那肉湯萬分香甜,卻引不起他半點食慾。

這年頭,就算那鍋湯裡燉的是人肉,他也不會太意外。

驀地,右上方傳來飛鳥拍翅的聲音,讓他心頭一跳,猛然抬首看去。

只是隻貓頭鷹。

他盯著那只飛著遠去的鳥,這才鬆開在腰側劍柄上的手。

抿著唇,他壓低身子,繼續往前潛行到屋側,小心的探看窗子裡。

不大的屋裡,幾乎一眼就能看盡。

一把上好的弓箭被掛在牆上,桌上除了一盞沒有點燃的油燈,還有一籃蘋果,床邊地上鋪著昂貴的波斯地毯,一架紡紗車擺在屋角,屋樑上吊掛著各種乾燥的葯草、香腸與燻肉,一個靠牆的木架子上掛著幾種不同的勺子和深淺不

一的平底鍋,層板架裡則排放了各式各樣的玻璃罐,罐子裡的不明液體,分別浸泡著葯草、昆蟲和蛇。

屋子裡豐盛的食物,讓一切顯得更加不真實,春雪才剛融,新鮮的蘋果根本不應該存在,但那宛如惡魔的果實就在那裡,果皮光滑飽滿,一副才剛採摘下來的模樣。

屋裡沒有人,但他不認為那人會走遠,肉湯仍在滾著,他猜屋裡的人只是到附近,很快就會回來。

他撐在窗台上,翻進了屋,注意到廚房爐子旁擺了一排小陶罐,裡頭放著各種不同顏色的粉末。

他瞇起了眼,也許他不該試,但他確定自己需要搞清楚那些是什麼東西。

他抓了一把起來聞,舔了一下。

是鹽巴,當然。

還有肉桂、胡椒、糖,旁邊還有一些姜,他很快發現,這些不是什麼毒葯,都是香料。

比黃金還貴的香料。

而且這只是他認得的少數幾樣香料,其他他不認得的香料恐怕也不會便宜到哪去,更別提架子上那些玻璃罐,地上鋪的織錦地毯都不是什麼隨處可見的東西,靠床的牆邊,甚至還有一櫃書。

紙在這裡非常少見,書籍更是稀有。

無論是誰住在這屋子裡,都該死的有錢,而且識字。

書櫃旁的角落放著一根茅草製作的掃把,也許那是這屋子那麼乾淨的原因,他沒有多看那掃把一眼,他聽過那些謠傳,但認為那是無稽之談。

他上前抽出一本書,裡面的文字是拉丁文,但另一本不是,他不認得那文字,也不認得旁邊那一本的。

書櫃上的每一本書,都極其精美,有些還畫著細緻的插圖,不少書本裡還夾著寫著字的紙簽,上面還有一些乾燥的花草,讓書本散發出淡淡的香味。

這些書被翻看過很多遍,不只是裝飾用的而已。

他把書合上,放回原位。

這些書,只讓他對此行的目的,更加篤定。

但為了確定,他還是快速的搜了一下這屋子。

一張床,一個枕頭,一床被子,一支羽毛筆,一盒墨水,一箱衣物。這屋子裡的衣物都在衣箱裡,床底下還有一個裝著金幣的小木箱,屋裡沒有另一雙鞋子,或男人的衣物。所有的證據都顯示,屋主是個女的,就像他所得知的訊息,這老太婆一個人住。

雖然這屋子裡沒有十字架,但他也沒有看見那些崇拜惡魔與撒旦的記號--

突然間,他聽見遠方傳來腳步聲。

他迅速移動到窗邊,往外看了一眼。

森林裡,有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正提著籃子朝這兒走來,黑色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臉,那緩慢微跛的腳步,和一縷溜出兜帽的銀絲,讓他確定她年紀已經不小。

當她抬起臉朝這兒看來,他火速縮回窗子裡。

來此之前,他本來還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但在這一剎,他知道他其實早已別無選擇。

他必須將她帶回去。

男人幾個大步來到牆角,抓起一隻裝滿包心菜的麻布袋,將裡面的包心菜全倒了出來,再迅速藏到門邊等待著。

那老女人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走到門外,然後終於推開了那道木門,走了進來。

看到一地的包心菜,她明顯愣了一下。

他沒等她反應過來,火速從她身後拿麻布袋,由上往下將她套住,再整個翻轉過來,她驚呼出聲,手上提著的那籃蘑菇掉了一地,頭下腳上的在麻布袋裡開始掙扎,他動作迅速的旋轉麻布袋,綁上繩結,一邊開口冷聲威嚇。

「安靜,否則我宰了你。」

她僵住,沒再動彈。

他將她扛上肩頭,抓起地上剛剛順手搜刮的那些財物,轉身走了出去。

「火!把火熄了!」麻布袋裡傳出悶聲的抗議。

他擰眉,但沒停下腳步。

「如果你要帶我離開這裡,你得把火熄了!否則它會燒掉整座森林!」透過麻布袋傳出來的聲音,雖然有些模糊粗嗄,但意思很清楚,她又開始掙扎起來。

他停下腳步,不是因為她在給他添麻煩,而是因為他知道她是對的。

他將搜刮來的財物和她放到地上,雖然很想用扔的,但他懷疑她的老骨頭禁不起這一摔,所以他彎身放下她,這才轉身到火爐旁,舀起水缸裡的水,把火炭澆熄。

當他處理好火爐,回頭就看見那麻布袋像毛毛蟲一樣在地上蠕動,試圖朝門口移動。

他將那蠕動的毛毛蟲一把抓住,重新扛回肩頭上,她悶哼一聲。

他以為她會抗議,但她反而只是用那沙啞不清的聲音道。

「嘿,你不需要這樣,如果你要錢,我有--」

這一回,他沒有理會她,只是彎腰再次抓起搜刮來的那袋財物,那金幣清脆的聲響,讓她驀然警醒他找到了什麼。

她察覺他的動作,改口再道:「好吧,我想你找到了我的金幣,如果你願意把那肉湯喝掉我會很感激,我不想回來的時候,還得收拾爬滿蛆蟲的湯鍋。」

他腦袋壞掉了才會喝那鍋不明液體,誰知道她在裡面加了什麼東西,所以他只是一語不發的扛著她,大踏步走出那棟溫暖的小屋。

「我知道你以為你知道我是什麼,但我不是--」

屋外冰冷的空氣迎面而來,他繼續往前走。

「拜託你聽我說--」

為了讓她閉嘴,他噘嘴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一匹棕色大馬從森林裡奔跑出來,他將她丟了上去,跟著翻身上馬。

老太婆再次驚呼,他聽到她咒罵連連,有些字句還是異國的語言,他沒認真聽,反正八成是在咒罵他,她一路碎念不停,威脅利誘,然後終於在他策馬

騎上顛簸不平的山路時,聰明的閉上了嘴,不再冒著可能咬斷舌頭的危險,浪費她的口水。

高大的黑馬,載著他穿過了濃厚的白霧與重重森林。

當他載著那老巫婆走出森林時,已是清晨,濃霧在森林邊緣變得薄淡,漸漸散去,陽光穿透薄霧與林葉,灑落草地。

隨著白霧的散去,樹林漸漸稀少,驀地,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起來。

陽光緩緩灑落前方的景色,一畝畝的田野錯落在眼前,一條小溪迂迴在麥田之間,遠處還有一間小屋坐落其中。

乍一看,這應該是很美好的風景。

但再仔細一瞧,那些麥田都已經荒廢,當他策馬經過那棟小屋旁時,能看見上頭的茅草已經陷落發霉,牆上的木窗也早已毀壞。

他來時就已經看過這座茅草屋,它已經荒廢多時,屋主八成不是死了就是已經逃離這裡,無人照顧的麥田長滿野草,農具被隨意丟在一旁,因為早已生銹、腐爛,所以連偷都沒人要偷。

當來到較為平坦的地勢,那老太婆又開始試圖說話,他沒給她機會,策馬加快速度,一路奔馳,直到又進入山裡。

同樣的地形與狀況不斷重複,田野、荒屋,還有那包圍著這一切,廣袤無邊的森林。

偶爾,有些屋子還有人住,但人們遠遠看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飛快躲了起來,有時候,他也會看見幾位不閃不躲的農奴,但他們多半面色死灰的僵站在麥田或老舊的屋舍之中,彎著背、縮著肩,眼裡透著無言的死寂,活像已經死去多時的殭屍。

這一片大地,即便有難得的陽光冒頭,看來依然死氣沉沉,無論人與動物,都瘦骨嶙峋,陰沉灰暗。

當他經過那座半荒廢的村莊時,情況更糟,有一半的屋子緊閉著門,另一半則半敞著,合著門的,表示裡面還有人,門被打開的,那屋主多半已經死

了。泥濘的街上,非但沒人,就連一隻貓狗都沒有,這村莊連鳥都不來,整座村子骯髒、破敗,充滿惡臭和死亡的氣息。

這裡以前不是這樣的,他記得這兒曾經熱鬧非凡,每個月都會有兩次市集日,附近的人們都會聚集過來交易,但美好的日子已經過去。

他騎出了那座村莊,再次上了一座山丘,進入另一座森林。

胯下的坐騎清楚回家的道路,在蜿蜒的小徑上,輕快的奔馳著。

沒有多久,它便穿過了山與山之間的小路,來到道路的盡頭。

一座巨大龐然的灰色建築,聳立在眼前,灰色的石牆,因為多雨長滿了青苔,讓它看來更加潮濕陰暗。

即便難得的太陽,也無法讓它的狀況看起來好一點,事實上,明亮的光線,只讓那些破敗更加無所遁形。

深吸了口氣,男人抿緊了唇、收緊了韁繩,策馬上前。

「大人,是大人,大人回來了。」

因為太累,她安靜的待在麻布袋裡,不再試圖抗議,然後他終於停了下來,幾乎在同時,她聽到了人聲,讓她精神一振。

「大人,那是什麼?食物嗎?」

「不是。」

沒錯,她不是食物。

然後下一瞬,那可惡的傢伙將她粗魯的從馬上拖了下來,扛上了……大概是他的肩頭。

她悶哼一聲,忍不住掙扎起來,跟著她立刻聽到有人倒抽了口氣。

「噢,大人,你做了什麼?」

「那麻袋裡該不會是森林裡那個……」

「噢,我的天啊--」

「大人你、你真的去--」

「是女巫……」

「那個吃人的魔女……」

「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請保護我們……」

人們驚慌的竊竊私語著,有孩子啜泣了起來。

她停止了動作,開口爭辯:「我不是女巫!他搞錯了!」

更多的抽氣聲響起。

男人沒有回答人們的問題,只扛著裝著她的麻布袋大踏步的往前走,一邊開口命令。

「路易,過來照顧馬!安東尼、安德生,把門關起來!麗莎,不准昏倒!蘇菲亞,過來把我的頭盔拿去掛好!」

「可是,她會詛咒我們,我們會全死在這裡--」

「她不會,她不是什麼女巫,我們也不會死掉--」

男人不耐煩的說著,拉開了麻布袋上的繩結,像倒包心菜一樣的將她從麻布袋裡倒出來,同時開口宣告。

「她只是個念過書的小老太婆!」

她從麻布袋中滑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兩滾才暈頭轉向的穩住自己,當她抬起頭來時,兜帽從她頭上滑落。

陽光太刺眼,一開始她看不清楚,但她能聽見可怕的安靜降臨,週遭原有的吵雜全消失殆盡,像是在這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終於適應了刺眼的白光,看見眼前那個分開雙腳站立,錯愕的低著頭,擰眉瞪著她的男人。

男人穿著鎖子甲,外罩一件短袍,腰掛長劍,還有著一張和山巖一樣嚴酷剛硬的臉。

「我不是女巫。」她看著那無比兇惡的傢伙,匆匆開口。

那宛如老太婆一樣粗嗄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廣場中響起,迴盪在空氣中。

男人沒有回答,但旁邊一位小女孩,突然張嘴嚎啕大哭了起來。

號哭和驚慌像是傳染病一樣,瞬間擴散開來,人們像受驚的鳥獸一般,爭相奔走逃跑,眨眼間就全躲得不見蹤影。

她傻眼,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轉頭只看見那些人消失在門後的衣擺裙角,和那些砰砰作響,匆匆被關上的門窗。

差不多在這時,她才注意到自己人在一座石砌城堡裡。

「該死!」

男人的咒罵,讓她再次回頭昂首看向他,那傢伙沒有跑,只是一臉惱怒的瞪著她,對著她咆哮。

「你應該是個老太婆!」

他不應該把那句話說出來的,但那句咆哮就這樣冒了出來,他幾乎在同時能聽到躲進屋子裡的人們又發出一串恐慌的驚喘和歇斯底里的啜泣。

他清楚知道人們驚慌的原因。

他以為他帶回來的是個老太婆,他告訴人們她是個小老太婆,但她不是!有眼睛的人,用看的都知道。

眼前的女人根本不是什麼小老太婆,她雖然很嬌小,但她一點也不老,非但不老,她看起來年輕貌美,肌膚吹彈可破,五官漂亮精緻,鼻子纖巧可愛,粉唇像花瓣一樣柔嫩,她還有一頭烏黑亮麗的及腰長髮。

可是,如果只是這樣,人們不會如此驚慌;雖然他很少犯錯,但總也有搞錯的時候,他可能錯認了她,而她可能真的不是女巫。

只不過,她看起來該死的就像個女巫!

在她那頭烏黑的長髮中,有一抹銀白從她右額垂落,那銀白的一束髮,在那滿頭黑髮的襯托下,異常鮮明,而她那雙眼,那雙該死的眼,是碧綠色的。

在他爆出那聲咆哮之後,她沒有露出害怕的表情,只是將那雙像森林泉水一樣清澈的綠眼睜得更大。

「抱歉讓你失望了。」她直視著他,用那沙啞的聲音說。

這句接近嘲諷的話語,讓他莫名更加火大,她像老太婆一樣低沉沙啞的聲音,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為免情況變得更糟,讓人們變得更加驚恐害怕,他一把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再次扛上肩頭,大踏步走進屋裡。

「嘿!男人!放我下來!」她在他肩頭上扭動抗議著:「你要帶我去明裡?」

他的回答是用力的拍了她的屁股一下,吼道:「閉嘴!」

那羞辱的拍打讓她倒抽了口氣,但仍試圖壓住內心的驚恐,鎮定的告訴這野蠻的傢伙,道:「我不是女巫,我在路上試圖告訴過你,你誤會了。」

「你住在那間屋子裡!」那男人扛著她,大踏步走入一扇門,走上狹窄的樓梯,氣急敗壞的吼著。

「那只表示我住在那裡,不代表我是女巫!」她強忍著驚慌,拍著他背上冰冷的鎖子甲,極力爭辯著,「光憑這點,就認定我是女巫,實在是太愚蠢了!」

「那是女巫的屋子!」他快速的扛著她往上走。

「那只是一棟在森林裡的屋子!」她惱怒的說。

他火冒三丈的又拍了她屁股一下,咆哮:「你聽到我叫你閉嘴了吧?」

她聽到了,但她沒閉嘴,只是繼續掙扎,在他肩上抗議:「拜託你用腦袋想一想,如果我是女巫,我早就變成烏鴉逃走了!」

他踹開樓梯上的另一扇門,走到陰暗的房間裡,將她扔到地上,她摔跌在地,很快發現自己被扔在火塘前,雖然那火塘裡的柴火已經燃盡,剩下點點火星余灰,她仍嚇得倒抽了口氣,死白著臉,手忙腳亂的爬站起來,一邊抽出火塘裡的鐵鉗子,兩手緊握著,臉色蒼白的,以火鉗對著他:「別過來!你不能燒死我,我不會任何巫術!」

她的行為,讓那男人擰起了濃眉。

那傢伙完全無視於她手中的火鉗,怒火騰騰的朝她走來。

她嚇得直往後退,邊朝他揮動火鉗,道:「如果我是女巫,你以為我會那麼容易就被你洗劫再抓來嗎?」

他沒有因此冷靜下來,一個大步衝上前來,她試圖攻擊他,但那火鉗一下子就被他抓住,硬搶了回去。

那男人蠻力極大,知道自己搶不過他,她驚喘一聲,只能飛快鬆手,改抓著裙子轉身繞著那火塘跑,雖然她動作很快,但身後那男人依然在下一瞬間,從後將她撲倒在地,她嚇得奮力掙扎,回身握拳槌打他的臉,尖叫著。

「噢,你這白癡!笨蛋!」

「安靜!閉嘴!」他對她吼著,但她掙扎得太厲害,他不得不抓住她的雙手,壓住她的雙腳,將她壓制在地上,但她仍在發出憤怒驚恐的尖叫。

「別燒死我!你知道我不是女巫,就像你剛剛和其他人說的,我只是讀過比較多的書--」

這女人實在太吵,他只好將她兩手拉到她頭上鉗住,空出一隻手,搗住她的嘴,對著她咆哮。

「該死的!女人!閉嘴!我不會燒死你!」

這一句,終於讓她安靜了下來,她喘著氣,張大了雙眼,瞪著他。

「我不會燒死你,」他萬分不爽的瞪著她,低唯:「但我不保證其他人不會,如果你不是女巫,就不要一直發出像女巫一樣的尖叫!」

她不可思議的瞪著他。

「安靜,很好,就像這樣保持安靜,如果你再鬼吼鬼叫,我就把你丟出我的城堡,讓那些愚蠢的村民處理你!」

他的威脅非常有效,她不再繼續掙扎。

男人鬆了口氣,停了半晌,才把手鬆開。

她沒有叫,乖乖的閉著嘴,確定她不會再叫,他才沒好氣的整個放開她,站了起來。

她在瞬間爬坐起身,手腳並用的往後爬退離他三尺遠。

「真他媽的狗屎!」他不爽的咒罵著。

她緊張的看著那大塊頭男人在她眼前來回踱步,一邊伸手耙著那狂亂的黑髮。

不像一般男人,他沒有留鬍子,但那反而讓他臉部剛硬的線條,更加清楚,看來萬分凶狠冷酷。

雖然他說不會燒死她,但她並不真的相信他的說法,她偷偷站了起來,飛快掃視四周,尋找出路,卻意外發現這陰暗的屋子是石造的,屋頂挑得很高,石牆上掛著壁毯和交叉的斧頭與長劍,還有好幾面盾牌懸掛在一旁,一張巨大的木椅被放在遠方那面牆的高台上,兩張長桌陳放屋子兩旁,屋樑上還垂掛著好幾座放了許多蠟燭的鐵環。

她很快辨識出這裡是一座大廳,騎士大廳,而且這裡是一座城堡。

等等,他剛剛是不是說了,這是他的城堡?

她腦子裡一片混亂,但他剛剛確實扛著她爬上了一座塔樓,差不多在這時,她才領悟過來,眼前這傢伙是一名騎士、一位領主,不是什麼強盜,或女巫獵人。

「你有一座城堡,竟然還搶劫我?」這話,不經思考就脫口而出。

她及時回神,想阻止自己已是不及。

眼前的男人倏然停止了踱步,雙手叉腰的站在她面前,怒瞪著她。

「我讓你說話了嗎?,」

當然沒有,她聞言立刻閉上嘴,但他只是站在那裡和她大眼瞪小眼,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幾乎可以聽見他腦袋運轉的聲音。

這傢伙身份的轉變並沒有改變她的處境,那些崇信天主的領主和騎士,同樣會試著燒死她,除了他剛剛才說過,他不會這麼做。

她不是很相信他,但做人總是要懷抱希望。

她知道,這男人拿不定主意該拿她怎麼辦,她忍耐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張嘴,盡量謙恭的開口。

「大人--」

她一開口,他額上青筋就再次冒出,她忙抓著裙子,彎腰屈膝,鎮定的道:「我相信你知道,這一切只是場誤會,我不知你到底是聽誰說了什麼,但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我的外貌與聲音,很容易讓人誤會,所以才自己一個人住在森林裡……」

她緊張的看著那個擰著濃眉的男人,舔了舔乾澀的唇,道:「我不懂什麼巫術,也從來不曾傷害過任何人,如果你允許,我希望能回到自己的屋裡。當然,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需要勞煩你--」

他在這時抬起手,阻止了她的發言,冷聲說。

「去年秋天,有個男孩在森林裡走失了。」

她聞言,心頭一跳,謹慎的看著他說:「大人,那孩子迷路了,那時已經開始下雪,我只好收留了他,我並沒有誘拐或綁架他,冬天一過,他就離開我那兒回家了,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還活蹦亂跳的。」

他雙手叉在腰上,一臉冷然的俯視著她。

「你收留了那男孩。」

她在心裡嘀咕,但仍點頭回答。

「是的。」

「那孩子之前得了瘟疫。」他冷聲指出。

她神色一凜,垂眼低頭,更加謙恭小心的道:「他在發燒,我沒什麼理會他,只給了他一些熱湯喝,我本來以為他會死掉,但他後來自己好了--」她話聲方落,那男人突然就出手鉗抓住她的脖頸,強迫她抬頭,下顎緊繃,瞪著她冷聲道:「你覺得我是白癡嗎?」

她嚇得臉色發白,看著那男人醜惡的臉逼到了眼前來。

「當然……當然不是,大人。」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仍極力鎮定的再補了一句:「但有時,有些人就算得了瘟疫,也能存活下來。」

「他自己好的?」他眼角微抽。

「他自己好的。」她鎮定重複。

「你什麼也沒做?」他怒聲再問。

「我什麼也沒做。」她眼也不眨的說。

他怒視著她,那兇惡的表情和那雙冷酷的黑眼,讓她很想往後退,但他依然死死鉗抓著她的脖頸和下巴,拇指和食指陷入她的肌膚裡,教她疼得眼泛淚光。

「告訴我,你懂得治療瘟疫嗎?」

男人粗重的鼻息一次次噴在她臉上,疼痛和恐懼,讓她無法控制的顫慄著,可她仍堅持的回答。

「我不懂……」

「你屋子裡那些書,沒記載該如何處理?」

「沒有……」她抖顫的開口。

男人再次將唇緊抿成一直線,眼角微抽的深吸口氣,再問:「所以如果我去把那男孩找來和你對質,他也會和你說同樣的話?」

「當然。」她硬著頭皮說。

「我不相信你。」他收緊了大手,更加用力的鉗抓著她說:「你治好了那個男孩。」

「我沒有……」她緊張的啞聲堅持道:「他是自己好的,大人見多識廣,應該知道,有時有些人就是能夠撐過瘟疫,存活下來,我們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憤怒竄過他漆黑的眼底。

這一剎,無數恐怖的念頭閃過腦海。

她知道只要他想,他輕而易舉就能捏斷她的脖子,就像捏斷一根麥稈一樣。

就在她以為自己難逃一死的時候,他突然咒罵一聲,鬆開了手,她喘著氣,往後退了一步,卻不敢退得太遠,怕又惹惱了他。

那穿著鎖子甲的男人,下顎緊繃著,抬手耙過了黑髮。

男人疲倦的臉色讓她愣了一愣,他再次抿緊了唇,黑眸瞳孔收縮。

她很想轉身再次逃跑,可她清楚若沒有他的同意,她是不可能跑得出這座城堡的,所以她戰戰兢兢的站在原地,看著他,等候發落。

然後,那男人低低咒罵一聲,火大的朝她擺了擺手。

「算了,你走吧。」

她愣住,有那麼一瞬,懷疑起自己的好運。

她沒有動,讓他不爽的再次對她低啦:「別讓我說第二次,趁外面那些人還沒反應過來,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聞言,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保住了腦袋,她揪抓著裙子,匆匆轉身離開。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45 PM

第二章

她衝出那陰暗的大廳,飛奔下樓。

狹窄的樓梯外頭,是方纔那個小廣場,小廣場旁有幾間屋子,每間屋子的門窗都緊閉著。

知道自己倉皇奔逃無助於事,她強迫自己停下奔跑的腳步,挺直了胸膛,鎮定的走過廣場,才看到那座城門,早被人關上。

可惡。

這城堡有著厚實的城牆,城門是一座巨大的開合式吊橋,雖然它還是放下的,但城門內外尚有兩座巨大的吊閘鐵門,外頭的那吊閘是開著的,但裡面這個已經關上。

黑鐵閘門上安裝了鐵鏈,那鐵製的絞鏈穿過大門上方石牆裡的鐵眼圈,再連接到地上一座絞盤輪軸上,若要開門,需要旋轉那絞盤,將鐵鏈收卷,來升降開門。

只看一眼,她就知道那不可能靠她自己打開,但她還是忍不住伸手去試。

她握住了那絞盤,但那絞盤太重,她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無法移動它分毫,她能感覺到有無數雙眼睛在她身後那些門窗裡偷看著她,教她冷汗直冒,頸後寒毛根根聳立。

這太蠢了,她打不開這扇門,而那些人很快就會發現她是個沒用的傢伙,然後他們就會衝出來,獵殺她這位半點巫術也不會的女巫。

她急得滿頭大汗,不敢回頭,生怕會看見有人已經推開了門。

就在這時,一隻大手從旁冒了出來,替她轉動了絞盤。

她嚇得往旁跳開,回頭才看見是那個洗劫她的綁匪領主,她驚訝萬分的看著他輕鬆的扳著那沉重的絞盤,喀啦喀啦的替她開了門,然後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轉身走開。

雖然仍搞不清楚他為何會突然放她一馬,但這種狗屎運可不是天天都有。

不再多想,她緊抓著裙擺,匆匆走進那厚實又陰暗的城門通道,幾乎是有些小跑步的來到城堡外面,然後發現自己是在一座小山谷裡。

這座城堡蓋在山谷裡的山巖上,周圍有著溪水環繞,形成天然的護城河,要出去還得越過一座石橋,靠近城堡這兒的開合式吊橋,在放下時,剛好銜接了外面的石橋,若有敵人來襲,城裡的人只要把吊橋拉起,就是第三重城門。

她喘著氣,跑過那座開合式吊橋後,才終於慢下了腳步,舉步想再走,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男人站在那內庭廣場裡,背對著她,仰頭看著他自己的城堡,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粗布灰衣的小女孩從屋子裡走了出來,靠近他,拉了拉他的褲腳。

他低頭看去,對著那小女孩擰眉豎目。

但那小女孩一點也不怕他,只是朝他伸出了雙手。

他瞪著那孩子,半晌。

然後讓她萬分驚訝的,他彎腰將那矮小骯髒的孩子抱起,動作一點也不粗魯。

可惡,她不應該回頭的。

這男人洗劫了她,還不由分說的將她綁架回來,這些人的死活真的不關她的事--

但他放她走了。

而且,該死的,她想她知道這男人為什麼會綁架她。

這地方在鬧瘟疫,所以他才問她懂不懂如何治療那該死的疾病。

這不關她的事。

她強迫自己轉頭,有些生氣的踏上石橋。

這些人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幫助他們對她沒有任何好處,瞧瞧去年她一時心軟的後果!

一個迷路的小男孩,她好心收留他,照顧他,結果他好了之後跑回家,卻告訴別人她做了什麼,她明明一再嚇唬過他了,但那孩子就是關不住他的大嘴巴,害得她現在都懷疑自己有沒有辦法繼續在那小屋裡安居。

可惡!

天知道那傢伙是如何穿越迷霧的,但他顯然找到了方法,而她再也不可能在那屋子裡還感覺安全。

那孩子是個麻煩,就像這個男人是個麻煩,她不可能幫他解決瘟疫的問題,如果她真的幫了,那些人只會更加覺得她是個女巫。

她不是!

她不是什麼冷血無情的女巫,她也確實知道森林外面大概發生了什麼事,去年那孩子多少和她說了一些。

但那不是她的問題。

她沒有製造大雨、沒有造成饑荒、沒有四處散播瘟疫、沒有到處對人下咒!

事情會變成這樣,又不是她的錯--

可即便如此告訴自己,她依然在石橋的盡頭停了下來。

雖然剛才忙著逃命,只是短短一瞥,但她清楚看見那城堡裡的情況有多糟,就像其他她所見過大部分的城堡和村莊一樣,那地方一片髒亂,雞屎馬糞在地上隨處可見,除了他之外,她匆匆看到的每一個人都瘦到只剩皮包骨,蚊蟲蟑螂到處亂飛亂爬,地上滿是積水、臭氣沖天。

那裡根本是疾病與瘟疫的溫床,就算她不是女巫,沒有能預知未來的水晶球,也能鐵口直斷那城堡裡的人,不用多久就會全數染病,死去大半,就算沒死,也會在接下來幾個月餓死。

更讓她氣惱的,是她知道,那小男孩根本不是迷路,那孩子以為他是迷路,可她知道不是,他是被大人帶到森林裡丟棄的。

而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孩子只是冰山一角。

那男人會洗劫她,是因為他雖然有一座城堡,但饑荒和瘟疫,早讓他窮得掏不出銅板來,他無計可施了,所以才會在聽說那孩子的事情之後,跑來綁架她。

那傢伙根本走投無路了。

噢,真是天殺的,她一定會後悔的!

她暗暗咒罵一聲,卻還是握緊了拳頭,轉過身,大踏步的重新踏上石橋,走上吊橋,穿過城門。

她還沒進城,他就已經因為人們的再次騷動,轉過了身。

她在勇氣消失之前,大踏步一路走到他面前,直視著那高大兇惡的傢伙,即便一手抱著那個有些骯髒的小女孩,他看起來還是有點恐怖,在自己開始後悔之前,她深吸一口氣,開口說。

「我不是女巫,不懂得巫術,不會治療瘟疫,但我知道該怎麼照顧病患,防止情況惡化擴散,如果你願意保證我的人身安全,並照我所說的做,我就告訴你該怎麼做。」

他瞪著她看。

彷彿準備來屠龍一般,那女人握緊雙拳,挺直了背脊,仰著那顆小腦袋,用那雙清透的眼睛直盯著他,漂亮的粉唇緊抿著。

清風吹拂而過,揚起她額前那一綹白髮。

「怎麼樣,你同意嗎?」

懷裡的小安妮,緊緊的攬著他的脖頸,他盯著眼前這女人,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他比誰都還要清楚,他領地裡的情況早已失控,附近的村民大部分都病倒了,那該死的瘟疫在鄉間蔓延擴散,前年已經死去一批人,去年情況更加惡化。

幾天前,再一次的,他這裡又開始有人倒下。

當他發現她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懂得許多葯草知識的怪老太婆時,他真的非常憤怒又失望。他不相信巫術,可他曉得,那些住在森林深處離群索居,崇拜遠古神祇的老女人,確實懂得許多古老的葯草知識,而不僅僅是用放血來治療。

她並不老,但她識字;這年代,識字的人不多,識字的女人更加稀少。他猜她也是那些女人之一,畢竟老太婆也會有年輕的時候。

所以,他看著那個嬌小又怪異的小女人,點頭同意。

「好。」

「第一件事,告訴你的人,我不是女巫。」她看一眼他懷中抱著的那個小女孩,那孩子還很小,一臉天真可愛,還不懂得害怕傳說中的女巫。她將視線拉回他臉上,直視著他的眼:「告訴他們,我是你新請來的總管。」

他擰眉,「你是個女的。」

她不可思議的瞪著他:「如果你希望我揮一揮魔棒,就把自己變成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差不多在這時,他知道她曉得了,清楚知道他有多麼窮困和需要幫助。

困窘爬上了眼,讓他下顎緊繃著,鼻翼歙張,然後才粗聲道。

「你知道我才剛把你從麻布袋裡倒出來吧?」

女人眼也不眨的看著他,「那不是我的問題,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某種說法,解決這個問題。」

他眼角微抽,但最後仍不得不點頭同意。

「好,你是新來的總管。」

「只要和瘟疫有關,在這城堡裡,所有的人,都要聽我的話,照我的方式去做事。」

「只有和瘟疫相關的事。」他重申。

「當然,放心,我不會死賴在這裡不走,等事情解決,我會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裡。」

她看著他,道:「你需要派人把地上的動物糞便全部清掃乾淨,別再讓人把屎尿往街上或廣場上倒,我知道很多人習慣這樣,但髒亂的環境,是瘟疫會到處滋生的原因之一。糞便清掃乾淨後,再拿滾水沖洗過,把髒水都掃進溝渠裡,不要積得到處都是,蚊蟲會產卵在那些積水裡,所以你也得把你的水井加蓋,所有的飲用水都要煮滾沸騰後再喝。那些生病的人在哪裡?你需要將他們全都集中在一起,隔離起來。」

「我已經做了。」他不是笨蛋,他在軍隊中待過,知道瘟疫會傳染。他指著內庭廣場裡的一棟房舍,道:「他們都在那裡。」

她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他知道該這麼做,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

「很好。」

她抓著裙子,提高她的裙擺,快速的走了過去。

他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但不忘先把手中那小女孩放下地,他不想讓那孩子靠近那棟房舍。

那女人打開了門,踏進去一步,然後瞬間倒抽一口氣,飛快退了出來。他知道為什麼,那裡面很臭。

他以為她不會再進去,但她只是不可思議的看他一眼,然後從她自己衣裙的兜裡,掏出一條手絹,繞過口鼻綁在後腦,跟著深吸口氣,義無反顧的踏了進去。

她打開了門窗,查看病人。

屋子裡躺了十幾個人,除了大人,還有四個孩子。

他的廚娘也躺在那兒,事實上,她是這一次最早發病的人。

屋子裡空氣很糟,大部分的病人都在咳嗽,病懨懨的躺在毯子上。

她查看了一下每一個人的狀況,在看到那像山怪一樣高大,佔據了整整兩個睡鋪的邁克爾時,她多看了一眼,那可憐的傢伙因飢餓和染病幾乎瘦成了皮包骨,但就算只剩骨架,依然也很可觀。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回頭示意他一起離開。

走出門外,她拉下那手絹,看著他說。

「這地方不行,你這裡比較通風的房間在哪裡?」

他抬手指著城門牆上的其中一座塔樓。

「那裡。」

她掉頭看去,跟著直接轉身走過去查看,不忘在途中拿了一把躺在城牆角落的掃把。

他再次跟上,只見她腳下不停的回頭看著他,道:「先叫人去煮沸水。」

他擰眉,但仍在她的堅持下,轉身朝著廚房那兒,揚聲開口:「蘇菲亞,煮鍋沸水過來!」

她滿意的點頭,再次掉頭,穿過內庭廣場,爬上塔樓。

那女人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八成是之前腳受過傷。她走在平地上時,

沒那麼明顯,但當她開始爬樓梯,明顯能看出她右腳比較費力,她小心的抓著掃把,扶著牆往上走,他能看見她裙擺下方的小腿,但她穿著黑色的襪子,他看不出那裡有什麼不對。

她爬上了那塔樓,石砌的塔樓對城堡外的那一面雖然只開了幾個箭孔,但對城堡內的這一邊,卻有幾扇半個人高的窗,她把木窗打開,冷涼的空氣迎面而來,但溫暖的陽光也同時灑落。

他看著她像女王一樣的檢視這個房間,然後點點頭,和他宣告。

「這裡很好,光線充足,也通風。我會把這地方清乾淨,你還有乾淨的床單和衣物嗎?有的話就讓人拿過來。沒有的話,就盡快去洗乾淨。病人的衣物、床單都需要盡量每天換洗,洗完還要用沸水煮過。我需要我屋子裡的葯草、酊劑和浸泡油,我相信你知道東西在哪裡。」

他知道,不過他還是開口問了一句。

「什麼酊劑?」

「屋子裡那些裝著液體的玻璃瓶,我需要鼠尾草、薰衣草和迷迭香,還有洋甘菊--」見他擰起了眉,她頓了一下,顯然發現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改口道:「算了,你全部拿過來好了,小心別打破。」

他轉身要走,卻聽到她又叫住他。

「大人。」

他停下腳步,回身。

那霸道的小女人,看著他再次強調。

「我不是女巫,不會魔法,你知道吧?」

他也看得出她眼裡的擔憂,所以他開了口。

「我知道。」

那男人走了。

聽著他下樓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她依然有些緊張,幾乎有些暈眩,懷疑自己魯莽的接了一個爛攤子,可當她忙著深呼吸,鎮定自己時,她聽到他的聲音在樓下內庭廣場裡響起。

她偷偷探頭從窗戶往下看,他在廣場上,對著幾個被他叫出來的僕人說話。

她聽到些許字眼,像……不是女巫、總管、必須聽她的命令。

很好。

他在說明她的事情,她鬆了口氣。

沒多久,一位小廝牽出一匹馬,他翻身上馬,騎馬走了。

然後,她看見兩位女僕,扛著一鍋水從某扇門裡走了出來,那鍋水冒著白煙,是她要的沸水。

她以為她們會直接把水抬上來,於是開始掃地。

誰知等她把地上那堆都不知放了多久的燈芯草掃乾淨,卻久等不到人來,她探頭再去看,才發現那鍋沸水被放在塔樓門口,兩位女僕不見蹤影。

她翻了個白眼,知道她們還是怕她,只得自己下樓。

那鍋水太重了,而且仍在冒煙,她無法輕易將它抬上樓而不打翻它,她深吸口氣,走到門外。

幾個原本在廣場上打掃的人,一見她出來,立刻又做鳥獸散。

她鎮定的看著那些緊閉的門窗,認出方纔那間女僕抬水出來的房門,便鼓起勇氣,穿越廣場,走上前敲了敲門。

門裡傳來驚喘聲,但沒人開門。

如她所想的,這些人怕她,比她怕她們多。

她沒再費事敲門,直接開口揚聲:「我知道大人方才和你們說了,我是新來的總管,我需要有人把水抬上塔樓,你們必須幫我,還是你們想違抗大人的命令?」

她不喜歡威脅別人,但她真的需要幫忙。

門內一片安靜,她等了半晌,然後,終於,那扇門被打開了。

一個穿著女僕服裝,臉色蒼白的站在門後,另一個女僕躲在她後面,瑟縮顫抖著。

那兩個女僕年紀都不大,頂多才十四、十五歲,雖然來開了門,卻仍一臉驚恐,結結巴巴的道:「小姐……夫人……對不起……我……呃……我們不是……」

見她們倆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她暗暗歎了口氣,面無表情的開口問。

「你叫什麼名字?」

「蘇菲亞……」

「你呢?」她挑眉問

另一個膽小的女孩。

「麗、麗莎……」

她看著那兩個半大不小的女孩,道:「我叫凱。大人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

兩個女孩害怕的點頭。

「既然如此,現在去幫我把那鍋水抬上樓。」

「是。」她們齊聲應著,像兩隻小鴿子一樣,匆匆擠了出來,經過她時,兩人死命閃避著她,生怕碰到她,就會當場中毒身亡似的。

她無力控制她們的行為,只能暗暗再歎了口氣,轉身走回塔樓,指使她們協助清潔那房間,並用沸水擦洗木頭地板,然後搬來桌椅和床板。

結果後來一問,這兩個小女僕其實已經十五六歲了。

這城堡裡沒有乾淨的床單,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她到主城樓的大廳,拆下了那掛在牆壁上的掛毯,捲起來拿到塔樓去鋪在地上,她的行為讓兩位小女僕驚慌失措,不過她們倆一點也不敢阻止她。

馬廄的小廝路易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她本來以為他是成人了,但近看才發現他年紀也很小,只是長得比較高,而且瘦得要命,像是掛上了布袋的木桿子。

她逮到他躲在馬廄裡,命令他一起幫忙移動那些病人,又叫那兩個女孩燒了另一大鍋滾水。

她在另外幾間房也逮到了幾個瘦弱骯髒的孩子,叫他們一起幫忙。

沒有多久,她就發現這城堡裡,大部分的人都早已病到,這裡年紀最大還能行動自如的,是十六歲的蘇菲亞。

她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但除了病倒的那幾個,她在這城堡裡看見的全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少年,和年紀更小的孩子。

而且他們無論男女都骯髒得要命,不管是這座城堡,抑或是這些孩子,或那屋子裡的病人,通通都需要徹徹底底的刷洗過一遍。

很快的,她驚覺這城堡的狀況比她以為的還要悲慘。

她知道饑荒與瘟疫讓森林外的情況很嚴重,但她不知道事情竟然惡化成這樣。本來害怕被人們傷害的恐懼,因為震驚而消散,等她回神,她已經捲起衣袖,指使他們打水刷洗內庭廣場的地板,再把他們自己全都清洗乾淨。

一聽到要洗澡,幾乎沒人願意,這地方的人沒有那種習慣,她知道這兒的人一年有洗兩次就很了不起,但她堅定的要求著。

那些孩子們臉有慍色,但全都不敢反抗,除了守門的安德生。

「你不能命令我們!」那少年挑釁的說。

安德生是所有人裡面,看起來最強壯的,他甚至比她還高了一個頭。

她仰望著那只長個頭的少年,挑眉冷聲道:「我沒有命令你們,我是告訴你們,如果不洗澡,下一個躺在那裡面的人,就會是你。」

這句話,讓旁邊的孩子們倒抽口氣。

她慢半拍的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這句威脅,太像是個詛咒,就連試圖反抗她的安德生都白了臉。

「你不能……不能詛咒我……我又沒說我不洗……」安德生退了一步,結結巴巴的抗議,語音微抖。

「我不是在詛咒你。」她匆忙解釋,但已經來不及了。

那少年一副驚嚇的模樣,而旁邊的路易已經很快的脫了衣服,跑去水井邊把自己洗乾淨,其他男孩也匆匆跟上,接二連三的跑去,生怕動作太慢會引來她的詛咒。

然後,連那個大脾氣的安德生都脫掉了衣服,朝水井走去。

她無言以對,只能暗自歎息,自認倒楣的轉頭,這才看到那個站在一旁,金髮藍眼的少年。

那從城牆上下來的少年看著她,凱等著他表達意見,但那金髮的少年只是和她點了下頭,順從的轉身朝水井那兒走去。

見狀,她再次鬆了口氣,她聽到其他孩子,叫他安東尼。

安東尼看起來比較沉穩,但她知道,和喜歡大小聲的安德生不一樣,如果安東尼開始反抗她,所有的孩子都會跟著一起。

她剛剛才發現,城牆上那些拿著長矛的守衛,都是穿著衣服的假人,那少年負責替它們移動位置。

顯然那位強盜大人不在時,安東尼就是他們的頭。

知道自己暫時過了這一關,她深吸口氣,朝那些像小兔子取暖一樣縮在一起瑟縮的女孩們,要蘇菲亞領著她們打了井水,到廚房裡清洗自己。

她知道屋子裡還有人躲著,但她懷疑這裡真的有大人在。

她替病人用溫熱的水擦洗身體,再讓幾個年紀較大的孩子將他們用臨時做的擔架,小心搬運到塔樓裡安置。

那個像山怪一樣高大的傢伙,太過沉重,她不認為能靠那些孩子輕易移動他,決定先讓他繼續待在那棟病房,等那男人回來再說。

當她把病人移動完畢,太陽已經西斜,而她發現廚房裡,唯一剩下的食物是給馬吃的燕麥,和一塊發霉的肉乾、幾根乾癟的蘿蔔,和三罐醃過的包心菜。

那空蕩蕩的蔚房裡,甚至連一碗該死的麵粉都沒有。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那貧瘠的廚房,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後開始祈禱那位一窮二白的領主,徹底的洗劫了她的屋子,而且記得把她那鍋肉湯帶來。

天知道,他沒在昨天晚上把她那鍋香濃的肉湯喝掉,不是有超凡的意志力,就是個可怕的蠢蛋。

她希望是前者,那樣一來,他就會知道應該要把所有能看見的食物都一併帶回來。

當他騎馬來到城門吊閘前的石橋上時,隱隱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但一時間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雖然他清楚知道附近那些領主,和他一樣自顧不暇,但誰也不曉得,那些人會不會決定搶劫或許是個好主意;去年秋天,該死的卡爾兄弟就大費周章的派人來搶過田地裡稀少的莊稼。

他小心的注意著各種事情。

城門吊閘依他的吩咐是關上的,他要人放在城牆上的假人看起來也像往常一樣,讓安東尼換了位置,城堡裡看起來很平靜,蔚房的位置冒著冉冉的白煙,沒有任何被攻擊的跡象。

安德生在他靠近時,升起了吊閘。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城門上的塔樓點起了燈火。

這是和昨天唯一不同的地方。

他把那個女巫,不對,那個女人留在城堡裡了。

他不認為她會造成太大的問題,他到外地去時,見識過那些自稱會巫術的人,但他們都是些神棍,只是利用人們的錯覺騙吃騙喝。

注視著那塔樓石窗裡透出的燈火,他猜那個女人找到了多餘的蠟燭。雖然窮,城堡裡確實還是有蠟燭可以供應,只是很不幸的是,還有蠟燭可以用,是因為這兩年的饑荒,讓太多的人死去。

也許他感覺到的不對,就只是因為塔樓裡亮了燈。

他騎進城門,穿過塔樓下方,警覺的注意著上方的屠孔,那些孔洞在戰時能倒下熱油或從上方射箭,攻擊闖入的敵人。

可此刻,它們沒有任何動靜,他也察覺不到殺氣。

但仍有些地方不對,那不對勁的感覺,讓他緊蹙著眉頭。

騎過塔樓下,他來到廣場下了馬,顧馬廄的路易慢吞吞的走了過來,那孩子看來有點悶悶不樂,但他一直都是那樣子的。

他要路易幫忙把板車上的東西搬下來,安德生和安東尼也自動上前來幫忙。

廚房裡亮著燈火,他端著那鍋冷掉的肉湯推門而入,看見蘇菲亞在煮一鍋燕麥粥,那東西和以往一樣乏善可陳,他把手中的肉湯交給那女僕。

「把這肉湯加進去。」

蘇菲亞見了那鍋肉湯睜大了眼,乖乖的伸手接過,「是的,大人。」

「那女人,我是說,新來的總管人呢?」

「呃……她在主城樓後面……」蘇菲亞怯生生的說。

他聞言,轉身離開蔚房,朝主城樓後面走去,一邊思索著該如何告訴她,他再一次的搶劫了她。

或者他什麼都不需要說,這年頭,哪個人沒被搶過?

他需要食物,她有食物,就這麼簡單,而且她住在他的領地上,她所有的收穫,都有一部分是他的,既然她這麼多年來從來沒上繳過,他也不過是收回過往她所欠繳的東西。

但是,他該死的良心偏偏在這時冒了出來,修士在書籍裡記載的騎士精神,指責著他的卑鄙。

他惱怒的將其從腦海中推開。

騎士精神是個屁。

他冷哼一聲,對其嗤之以鼻,大踏步繞過主城樓,卻在後面的空地看見了一個異常光怪陸離的景象。

那個女人不知從哪找來了兩個特大號的鐵鍋,架在他的後院燒著,而她站在小凳子上,手裡拿著一根長棍,在那沸騰的湯鍋裡攪拌。

鐵鍋下的柴火熊熊燃燒著,火光從下而上映著她的臉,蒸騰的熱氣從鍋子裡冒了出來,豆大的汗水從她額上滲冒而出,讓她黑白相間的發,沾黏在臉面脖頸,攪拌那大鍋需要用力,她因此而咬牙切齒、臉孔扭曲,看起來更加恐怖。

眼前的女人,活生生就像個正在熬煮毒葯的女巫。

「老天!你該死的在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差點從那小板凳上掉了下來,他應該要讓她摔下來的,但仍反射性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她。

她撫著胸口喘著氣,重新在小板凳上站好,伸手將濕黏垂落的發掠到耳後,沒好氣的瞅著他說:「我在做什麼?你看不出來嗎?我當然是在洗衣服。」

「洗衣服?」他縮回在她背上的手,狐疑的擰起眉,轉頭朝鍋裡看去,才發現裡頭正在泡沫中翻滾的東西全是布料和衣物。

「還有床單。」她瞪著他說。

「你幹嘛把這些衣服拿來煮?」這女人是瘋了嗎?

「因為你的城堡裡沒有乾淨的衣服和床單!」她將雙手交抱在胸前,看著他道:「我告訴過你,病人穿過的衣物與床單需要用沸水煮過,這些長年的污垢和髒污,光是用井水和溪水是洗不乾淨的!而且它們需要煮過才能消毒!」

「毒」這個字眼,才從她嘴裡冒出來,兩人就同時聽到不遠處傳來抽氣的聲音。

老天,他真是受夠那些愛偷聽的小鬼!

他擰眉,卻見她幾乎在同時翻了個白眼,然後跺著腳,歇斯底里的回頭朝位在主城樓二樓的狹小箭孔大喊。

「奧,該死的!我不是女巫!」

他瞪著那個瘋狂的女人,忍不住開口:「女人,如果你不想讓人以為你是女巫,就不要做那樣的事。」

「我只是在洗衣服!」她轉過頭凶狠的對他叫囂。

「你看起來不像在洗衣服,比較像在煮一鍋用人骨熬煮的巫婆湯。」

她仰起小巧的下巴,交叉在胸前的手緊緊抓著雙臂,咬著牙說:「大人,如果您不要散播這樣的言論,我個人會非常感激。另外,容我提醒您,我現在是您的總管,如果我是巫婆,那只會讓您的處境更加艱難。我相信我們都不想女巫獵人找上門來,是吧?此時此刻,您的麻煩顯然已經夠多了。」

有那麼一瞬,他真的覺得她眼裡冒出了火光。

而且,是的,他並不想再增加更多的麻煩。

所以他只能點頭粗聲道:「別傻了,我當然不會自找麻煩。」

「很好。既然我們達成了共識,相信您不會介意我繼續為大人您烹煮這鍋衣物。」說著,她轉過身,不再理會他,只是再次握住那根擱在沸騰鍋裡的木棍,重新用力攪拌起來。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她已經搜自結束了這次的對話。

因為很少被人這樣對待,他愣了一下,這女人只差沒揮手叫他退下了。

他應該要喝斥她的無禮,但他的手上,仍殘留她背上的汗水,這女人身上的衣料早已汗濕大半。

看著那費力攪拌大鍋的女人,他吶吶無言,只能轉身離開。當他往主城樓前方內庭廣場走去時,這才發現所有鋪在地上的石磚都被人用力刷洗過,那些曾有的髒污與青苔都消失不見。

差不多在這時,他方察覺剛剛覺得不對的地方在哪裡。

男人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一路往外走到城門口,無論是城門塔樓下方的通道,或是吊閘外的吊橋與更外頭的石橋,全都被洗得乾乾淨淨。

原本一直瀰漫在空氣中的臭味不見了,雖然還沒有完全消失,但確實清爽許多,然後當路易從馬廄出來,站在水井邊洗手時,他注意到那孩子臉上的污垢也已消失,長年糾結的頭髮,也被清洗乾淨。

他抬頭看向城牆上的安東尼,再瞧向端著一鍋燕麥稀粥上城門塔樓的麗莎,還有其他忙碌的孩子們。

每一個人,無論男女,雖然一個個都愁眉苦臉的,但看起來都乾淨又清爽。

等他回神,他已經掉頭又走回主城樓後的空地。

城牆下,那女人依然奮力的在煮衣服,她身邊有一桶已事先搓洗過,等著待煮的衣物,另一個大木桶裡則是乾淨的清水。

她拿木棍將那些煮沸的衣物撈起,拿到清水中漂洗,再放到木製的盆子裡。

當她把另一堆衣物倒進鍋裡,再次握住那木棍,費力的攪拌大鍋裡的衣物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他走上前去,握住了那木棍。

她愣了一愣,抬眼看著他,眼裡透著驚訝,她遲疑了一下,然後鬆開了手,讓他控制那根攪拌的棍子。

他站在大鍋旁,學著她攪拌那鍋沸騰的衣物。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轉身退開。

他看著她走到那堆漂洗過的乾淨衣物旁,將它們一件件拿起來擰乾、抖開,晾到麻繩上。

那繩子本來不在那裡,但顯然她從他城堡裡的某個地方把它挖了出來,並決定把這裡當成曬衣場。

「你真的認為瘟疫是被人在衣物上下了毒?」看著那女人,他忍不住問。

「當然不是。」她頭也不回的說。?「把衣物煮沸來防止瘟疫擴散的做法,很早就有,只是這裡的人忘了該怎麼做,如果你們這裡還有老人,就會知道。」

但所有的老人都死了。

連年的瘟疫和饑荒,讓這個地區大部分的老者都已經過世。

她顯然已經發現了這個事實。

他沉默的繼續攪拌衣物,蒸騰的熱氣熏了他滿臉,很快就讓他一身是汗。

「你為什麼不叫女僕來煮這些衣服?」他忍不住再問。

「因為我不認為這裡的人,敢吃我煮出來的食物。」

這話,讓他忍不住揚起嘴角,差點笑出聲來。

那驀然興起的笑意,教他微愣,他擰起眉,收起笑容,將那些衣物從沸水中撈起,不再試圖和她閒聊。

男人和她一起洗完了所有的衣物與床單,還幫忙曬了起來。

說真的,她原以為他會和以往她所見過的那些貴族大爺一樣,只會張嘴指使下人,沒想到他會親自下來幫忙。

雖然這城堡看來幾乎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境界,但有些人就算死到臨頭了,依然無法面對現實。

話說回來,如果他是那樣的人,大概也不會跑去綁架她了。

曬完衣物和床單後,她跟在他身後,回到主城樓前面,她等著他對她的其他諸多專斷行為暴跳如雷,可那男人什麼也沒說,即便他替她把那些板車上的浸泡油與酊劑,搬上了城門塔樓,看到他大廳那條家傳掛毯被她拿來鋪地板時,也沒發脾氣。

只有在發現,那像傳說中森林巨人後代一樣的傢伙,不在城門塔樓時,他才開口追問。

「邁克爾呢?那個大傢伙。」

「還在原來的地方。」她告訴他,「我不認為光靠那些孩子,能夠搬著他上樓,他太重了,我擔心他們如果失去平衡,會不小心把他摔下去。」

他點頭,下樓。

凱以為他是去找那兩個比較大的男孩來幫忙,可半晌後,她看見他扛著那巨人一階一階的爬上樓來,教她吃了一驚。

因為迴旋向上的樓梯太狹小,無法讓人並肩而過,所以他才自己扛。

事實上,那巨人幾乎堵住了整個樓梯,他將那傢伙扛在肩頭上,側著身上樓,她一開始還只看見那巨人像山一樣凸起的背,沒辦法看到他,等到他扛著那巨人走上樓,她才驚覺那巨人身後並沒有人,他只靠自己就把這巨大的傢伙扛上來了。

他扛著巨人穿過房間,半跪在地,將那巨人放在睡鋪上,小心的放了下來。

雖然氣息有些粗喘,但他看來仍像是能輕鬆再扛著那巨人走上大老遠。這一刻,她真的很慶幸自己不是他的敵人。

這男人實在強壯得很可怕。

當他沉默的轉身離開時,她鬆了口氣。

半晌後,麗莎端來一小鍋燕麥粥,那鍋粥裡加了肉湯,她猜他還是偷了她那鍋肉湯。

她餵著那幾個病人吃粥,大部分的人都沒有胃口,寧願躺在床上呻吟著,下午的擦澡和搬動,耗費了他們太多的體力。

幸好,她在那些瓶瓶罐罐裡,找到一罐蜂蜜,她將蜂蜜調了水,加了鹽,一一餵他們喝下。

等她忙完,夜已經深了。

坐在窗邊她要求安德生幫她搬來的桌椅上,她飢腸轆轆的把剩下的粥吃完,一邊看著窗外的景物。

主城樓那兒牆上的箭孔透著燈火,越往城樓上方,那狹小的箭孔越大,在三樓箭孔成了狹長的窗,到了最上頭,窗口就變得十分寬敞。

經過一天的活動之後,她大概摸清了這裡,知道主城樓的一樓是豬圈和養家禽的地方,只是裡面現在除了發霉的乾草之外,空無一物,那是之後她需要處理的另一個地方。二樓是器械庫,挑高的三樓大廳有一座另外獨立的樓梯,再上去的樓層她還沒去過,但那顯然就是那男人居住的地方。

這座城堡蓋在山巖上,主城樓就在正中央,幾棟灰泥與木頭混合搭造的建築散落在城牆內,被厚實的城牆護衛著,除了城門塔樓,另外還有四座石塔聳立在城牆的不同方位。

她很快就辨認出這是一座騎士城堡,大概曾經是古羅馬帝國的邊防要塞,它在主城樓的後方有一個廢棄的浴場,主城樓和每一座塔樓之中都有廁所,其中簡易的污水處理系統能把排泄物以配送管送到最底層的污水坑,而不是直接在突廊或突堞口那兒挖個洞,讓穢物直接掉到護城河裡。

除了內庭廣場那口水井,塔樓裡也都有蓄積雨水的儲水槽,不過裡面不知多久沒洗過,長滿了青苔和小蟲,底部累積著連她都分辨不出的昆蟲屍體,她壓根不敢用那裡頭的水;不過等洗乾淨之後,那真的會讓她做事方便許多。

和南方的商業大城不同,這裡沒有壁爐和煙囪,讓排煙形成問題,不過很多地方都沒有,這地方不是威尼斯,想來她也不能太過奢求。

即便如此,這座城堡其實建造得很好,看來有好幾百年歷史了,顯然也曾經風光過。

若在往曰,這城堡的每一座塔樓,入夜後應該都會點上火把,但此時此刻,只有城門塔樓這兒和主城樓亮著燈火。

半晌過去,樓下那些燈火一個接著一個被吹熄,只有最高那樓層的窗仍透出火光。

她懷疑他是因為她的存在而無法安眠,但說真的,那也是他活該。

吃掉最後一口燕麥粥,她將鍋碗收回廚房,然後穿過內庭廣場回到城門塔樓上。那些木造的屋子裡,仍有人在偷看她,負責守門的安東尼和安德生也密切注意著她。

可能怕她趁天黑把門打開,或是對他們施咒下毒吧?

因為已經累到無法抗議發火,她裝做不知道,只是扶著牆,爬上塔樓,回到那間房,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後在暗淡的燈火中,開始調配那些能舒緩胸口疼痛,和皮膚搔癢的酊劑與油,來回照顧著那些咳喘不止的病人。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47 PM

第三章

一日將盡,濛濛的夕陽沉到了遠方的雲裡,像是一塊燒紅的鐵。

天黑之後,男人看見那女人踩著石板,到後院收拾另一批晾曬好的床單。七天前,當她折回來時,他仍有些懷疑自己的決定,他從來不曾聽說有女人當過城堡的執事總管,但說實話,他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

城堡裡的人,依然很怕她,蘇菲亞和麗莎雖然天天和她一起做事,可只要有機會,她們總是躲得遠遠的。

沒有人願意靠近她,那女人也從不抱怨這件事,她會要求也懂得如何命令那些僕人幫她做事,可她顯然並不奢求人們對她和顏悅色。

這七天,晚上她親自照顧著那些被隔離到城門塔樓的病患,白天她則要求那些僕人,將整座城堡一一打掃乾淨。

她清掉了禽畜捨和馬廄裡潮濕的乾草,把已無糧食的穀倉打掃乾淨,將所有的門窗打開通風,要人們刷洗所有污穢骯髒的角落。

她把廢棄的浴場重新整理乾淨,強迫每個人去那兒清洗自己,還從死去鐵匠的工坊,挖出好幾個老舊的鐵鍋充當火塘,在城門塔樓的病房裡,生火替病人們保持溫暖。

她定下的規矩多不勝數,除了要洗澡,進出病房的人一定要綁上遮住口鼻的布巾,就算只是進去一下也要洗手,進出廚房負責煮飯的人一樣要洗手,吃飯前所有的人都得洗手,幸好他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水。

除此之外,那洗手魔女也要人把城堡內所有的儲水槽都清洗乾淨,所以現在除了井水,他們還有儲水槽的雨水可以用。

她還要求那些女僕去野地採集蓍草、蒲公英和薄荷回來,煮成葯草茶,讓所有人每天都要喝,又另外摘了一些他看起來像雜草的東西,熬煮成湯汁,拿來替那些病患擦洗身體。

城堡裡,所有的女僕和男孩們,成天都被她指揮得跑來跑去,早已累到沒力氣抱怨,可那女人比誰都還要勤勞。

他注意到,她右腳跛得更厲害了。

站在主城樓的窗口,男人垂眼看著樓下那女人抱著床單,一跛一跛的繞過主城樓,回到前面的城門塔樓,消失在門樓的入口。

人們前前後後的閃避著她,卻也無法克制的偷偷注意著她。

男人瞭解他們的好奇與恐懼,這些天,他總也會看見他們或她們聚在一起討論那個可怕的女巫,覺得她不知在門樓裡對那些可憐的病人做什麼事。

她其實並沒有折磨凌虐那些病人,他抽空去看過幾次,她只是替他們擦汗、擦澡,在他們需要時,餵他們喝水,喝那些葯草熬煮的茶。

那些得到瘟疫的人,狀況時好時壞,有些甚至神智不清,可有幾個,臉色已經不再那麼蒼白,那些連續不斷的可怕咳喘聲,在她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已開始減緩,不再那樣此起彼落的在夜裡響起,讓人聽了就一陣心驚恐慌。

那些病患所處的房間,也不再充塞著可怕的臭味,她天天都在替他們換洗那些被穢物弄髒的衣物床單,還會用那些浸泡著葯草的香油,為他們按摩擦洗身體;那讓那個地方,充滿了讓人放鬆的香味。

不知是否是巧合,還是她堅持打掃環境的方式真的有效,從那女人來了之後,城堡裡再也沒人因為瘟疫倒下。

過去這一年,他的手下與農奴死去大半,這座城堡變成了空殼子,那些和他一樣倒楣,但更加凶殘的鄰居隨時會來搶劫他,他還綁架了一個可能是女巫的女人來當他的總管。

而且天知道,他根本沒有足夠的食物能養活所有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仍覺得自己彷彿終於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深吸口氣,他轉過身,把弓箭和斧頭掛回牆上,下樓回到大廳。

蘇菲亞和麗莎把燕麥粥端了上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大廳的長桌這兒吃晚飯。

吃著清清如水的稀粥,再一次的,他注意到即便過了這麼多天,所有的人都依然保持著自身的清潔。

即便他說過她不是女巫,他們依然怕那女人怕得要命,害怕不照她的話去做,就會換來可怕的詛咒。

飢餓的路易意猶未盡的舔著碗,但他的雙手仍是白的,麗莎的頭髮不再散亂,好好的綁著,安德生好像也不再老是滿身亂抓癢,原本在人們身上到處都是的頭虱與跳蚤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大廳裡隨時隨地都充塞著葯草的清香,蘇菲亞說,那女人說那葯草可以驅蟲,要她在屋子裡焚燒,那東西顯然非常有用。

經她這麼一說,他發現自己最近確實不曾再在大廳裡被跳蚤咬過,那讓他考慮著是否也要拿一把到樓上內室去使用。

飯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下身上裝備和衣物、鞋襪,只套著一件長衫,抓著劍,躺上了床。

當他合眼入睡時,聞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忍不住想。

或許他也應該洗個澡。

敲門聲砰砰砰的響起。

男人在第一時間從床上跳了起來,只聽外頭傳來蘇菲亞驚慌的叫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

他抓起佩劍,飛快套上厚重的羊毛長衫和鞋,火速上前開門,「怎麼回事?」

「女巫--那女巫--」那女僕死白著臉,眼眶含淚,萬般驚恐的指著窗外塔樓的方向,「她把傑利帶到城牆上去了,她想把傑利丟下去,她一定是想把傑利獻祭給撒旦!」

男人愣住,轉頭看去,只從窗口看見那輪迷濛的圓月下,有個人影抱著一包東西,站在城牆上。

該死!

他暗咒一聲,想也沒想三步兩並的飛奔下樓,衝過庭院,爬上門樓,跳過那包著毛毯睡在門樓上的安東尼,那少年被他發出的聲響嚇了一跳,揉著眼醒了過來,男人沒理會他,只是衝上了那女人所在的城牆。

原以為,自己會來不及拯救那孩子受她荼毒,可他一上城牆,就發現自己搞錯了某些事。

那女人確實抱著金髮的傑利,但她一點也沒有要把那孩子丟下城牆的意思,她只是懷抱著那五歲大的孩子,來回走在通往另一座塔樓的城牆上,一邊輕輕搖晃著那孩子,嘴裡一邊哼著柔軟的搖籃曲。

聽見他飛奔上來的聲音,她抱著孩子轉過頭來,口鼻仍包著布巾,但嘴裡曲調未停,看見手持長劍的他,她有些驚訝,但樓下內庭廣場的騷動讓她領悟過來;下面不知何時已聚集了一堆人在那裡。

女人沒好氣的看著他,挑起了眉,繼續哼著那首歌,一邊繼續慢慢朝他走來,一邊還不忘伸手拍撫著那孩子的背。

他是個白癡。

她甚至不用開口,他腦海裡已經出現這一句話。

七天前,她早就可以離開,但她沒有走,而這女人過去七天來,幾乎日夜不眠的親自照顧這些病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以為她真的想要謀殺那個孩子。

小男孩把頭臉枕在她肩頭上,光潔的額頭有些汗濕潮紅,臉頰上還有著淚痕,顯然剛剛才哭過,但此刻那孩子閉著眼,雖然還時不時抽泣著,但已經快要睡著,一臉舒適安心的模樣。

女人在他面前幾步遠的距離停了下來,不忘維持規律的輕晃。

她責備的視線,讓他有些無言,還有點尷尬,男人將長劍收回劍套裡,轉身下樓把所有人都趕去睡覺。

當他再回來時,看見那女人在月夜下懷抱著那男孩,她已經沒再哼歌了,也不再來回走動,但仍在輕晃,傑利已經五歲,即便比平常的孩子還要瘦小,對她來說仍然太重了,造成了她右腳的負擔,所以她才靠著胸牆,雖然如此,她卻沒有想把那男孩放下來的意思。

深夜裡,寒冷的空氣,讓她吐出的氣息,即便隔著布巾,仍化成氤氳的白煙。

刺骨的風,揚起她黑白相間的發。

他走上前去,把長劍靠牆放著,朝她伸出了手。

她瞅著他,有些微愣,小聲道:「他還沒完全睡著,得再待一下。」

他點頭,表示明白,手仍朝她伸來。

她沒有放開孩子,開口道:「他可能會把瘟疫傳染給你。」

聞言,他依然沒有放下手。

見他堅持,她才道:「你得把口鼻遮住。」

「把你的給我。」他粗聲開口。

她一怔,遲疑半晌,最終仍拉下了她綁在頭上的手帕,遞給他。

男人將手帕綁好,再次朝她伸手。

她這才小心翼翼的把孩子轉交給他。

那孩子有些發燒,他猜那是她上來這兒的原因,城牆上無人且通風,就算孩子哭鬧,也吵不到誰。

他接過那金髮小男孩,讓那孩子靠在他肩頭上睡覺。傑利在半夢半醒間微蹙起眉頭,但她的手仍輕輕拍撫著孩子的背,讓那孩子很快的放鬆下來。她確定孩子不會因此驚醒,才收回了手。

「你可以下去休息了。」他壓低了聲音,告訴她。

這女人兩眼下方都出現了陰影,顯然已經幾夜沒睡好。

她扯了下嘴角,搖了搖頭,悄聲回道:「他還沒熟睡,隨時可能會醒過來,相信我,你不會想獨自應付他的。」

男人盯著她,半晌,改口道:「那就去那邊坐著。」

凱瞧著他用下巴指示的方向,看見那兒的城牆往上增高,有一段階梯,這座城堡因為建造在巨大山巖上,城牆也隨之高低起伏著,有不少地方都有這樣的階梯。因為右腳實在太痛,加上累了幾天幾夜,她確實感覺異常疲倦,所以她慢慢的走了過去,有些困難的在那石階上坐下。

當筋骨可以放鬆的瞬間,她忍不住小小的歎了口氣。

這裡是附近地勢最高的地方,從胸牆的城垛之間看出去,可以看得很遠。

在濛濛的月色下,她隱約能看見前方那座村子,還有旁邊的田野,和周園森林的輪廓,但再更遠就什麼也看不清了。

眼前那個男人,學她之前那樣,抱著孩子在城牆上規律的來回走動,也許是剛從床上爬起,他身上不像平常那樣,穿戴著鐵製的鎖子甲。

套著柔軟的羊毛長衫,他看來顯得沒那麼恐怖嚇人。

這幾天,她每天都會看見他騎馬出門去狩獵,大部分的時候,他都能帶回獵物來,有時是飛越過境的候鳥,有時則是瘦小的野兔,偶爾還會有魚,運氣好的時候,他的收穫會多一點,運氣不好,空手而回也是有的;不過除了她之外,他沒抓過人回來。

他獵到的那些動物不多,肉很少,但總是肉,加在稀粥裡,聊剩於無,多少能添點滋味。

可即便如此,他洗劫她的那些食物,也快要消耗殆盡。

「你知道,你不可能光靠打獵,養活城堡裡所有的人吧?」

當他再次走到她面前時,她忍不住脫口。

男人龐大的身軀微微一僵,但沒停下腳步,他轉身折回去了,不過看他的表情和反應,她想他確實知道這件事。

她真的應該忍住那句話的,可眼下,那麼多張嘴嗷嗷待哺,就連那難吃的燕麥粥都快要見底,她懷疑他能這樣撐到什麼時候。

他緩步走了回來,面無表情的扔下一句。

「復活節就快到了,再過不久就能播種,情況會好轉的。」

說完,他又晃了開。

她不該再多管閒事,可等他走回來,她聽見自己說:「我以為所有的種子早在冬天,就被吃掉了。」

他皺眉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麗莎和夏綠蒂說的。」她看著他冷著臉、抿著唇,再次走開,忍不住道:「我是總管,必須知道存糧的情況。而且,你的穀倉是空的,廚房裡也只剩下幾袋燕麥。」

去年的饑荒太嚴重,她聽見那些女僕們討論,知道人們把所有能吃的東西

都吃了,雞、鴨、牛、羊全部被宰殺一空,村子裡甚至連貓狗都抓來燉湯,還有人把老鼠都抓來吃。

本來,穀物的收成,都要留下一半來當明年的種子,但暴雨的長夏,讓耕地大半時間都泡在水中,教收成少到填不飽肚皮,一年的饑荒人們還能撐得過去,兩年之後,情況就開始失控,到了第三年,過度的飢餓,教人再顧不得什麼明年的種子,就連樹皮、草根都有人吃了,何況是種子,加上有經驗的老人們又一一染病過世,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只是讓事情雪上加霜。

他晃開,又晃回來,擰眉吐出一句。

「這不是你的事。」

是啊,好像她不吃東西也會飽似的。

看著他再次走開,凱環抱著自己,收緊身上防風的斗篷,瞧著那男人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小聲咕噥著。

「男人。」

她以為自己夠小聲了,但風把她的聲音送到了他耳中。

他回頭瞪她,她只能無言回看著他。

那男人皺著眉頭,掉頭走開了,不久又走了回來,停在她面前,俯視著她,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凱。」她環抱著自己,仰望著那個在月下的男人,「我叫凱。」

「沒有姓?」他微蹙著眉。

「我不是貴族。」只有貴族才會擁有姓氏,像她這樣的小老百姓,有個名字就不錯了。

他點頭,表示理解,看著她問:「你的蘋果怎麼來的?」

「從樹上摘的。」她開口說。

「它們看起來很新鮮。」而且冬天才剛過去,她不可能在森林裡找到如此新鮮的蘋果。

她看著他,沉默著。

她不該告訴他,但過去這七天在城堡裡的生活,只讓她清楚瞭解一件事。這看似兇惡的男人,收留了附近所有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本來都不住城堡裡,蘇菲亞是村子裡面包坊的女兒,夏綠蒂家裡是牧羊的,安東尼是鐵匠的兒子,安德生的父親是屠夫,路易、安妮的雙親都是農奴……

那麼多的孩子,在情況惡化之前,都住在城堡外,直到瘟疫和饑荒奪走了他們的一切。

他是領主,他本來就應該要照顧他的子民,但他其實把城門一關,城堡裡平常的存糧,大可以讓他輕鬆度過很長一段日子。

很多貴族都這麼做,關上城門,鎖上穀倉,然後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選擇對城外的饑荒與瘟疫視而不見。

所以,雖然明知不該說出來,她最後還是仰望著那個男人,開口道:「我有一座地窖,冬天時,我會把冰雪留起來,存放到地窖裡,入夏後,地底依然陰涼,冰雪讓裡面的食物可以保存得更久。」

他看著她,黑眸炯炯,微亮。

「你不要期望那有多少,我並沒有預期得養一城堡的人。」

她警告他,但眼前的男人,雙眼仍露出亮光。

然後,他張嘴,吐出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話。

「我留了種子。」

她一怔,睜大了眼,驚訝的瞪著他。

「你留了種子?」

他點頭,告訴她,「不多,但只要我們撐過這幾個月,撐到收成,情況就會開始好轉。」

凱沒想過這男人竟然預留了種子,但她更沒想到,他竟然會告訴她。

夜更深了,冷風呼呼的吹,帶來一片烏雲,遮住了月。

她更加拉緊防風的斗篷,抬眼看著那個在她身前佇立的男人,他肩頭上的孩子,已經完全睡著了,像是知道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男人懷抱著那個男孩,用大手輕輕撫著那孩子的背,她能看見他黝黑的手背上,有著深淺不一的傷疤,虎口還有著老繭。

一個男人的手,總是能透露出許多事。

然後,她聽到自己問。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挑起濃眉。

「你為什麼告訴我種子的事?」

「因為你是我的總管。」他垂眼看著她,朝她伸出那只粗糙乾硬的大手,道:「而現在,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了。」

當她說出地窖的事時,她就已經退無可退。

所以,她猜她確實是和他在同一條船上了,只是這條船,可能隨時會沉。但說真的,她又有什麼選擇呢?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她也許還能獨善其身的住在森林裡,過她的日子,可這男人穿過了迷霧,將她從森林裡拖了出來,讓她看清這一切,再無法遮住自己的雙眼,對外面的世界視而不見。

她凝視著他,久久。

半晌後,她將小手放在他有如皮革一般的大手上。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整個包覆住,將她從石階上拉了起來,她因此被迫站在他面前,她的臉,幾乎貼到了他臉上。

太近了。

這是她第一個念頭。

好暖。

那是她第二個念頭,這傢伙渾身都散發著熱氣,像個暖爐一樣。

她應該要盡快退開,可他強健的體魄,與寬闊的胸膛,擋住了冰冷寒風。然後她發現,即便踩在石階上,她仍比他矮上半個頭。

跟著,她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讓她擰了下眉頭。

就在這時,他淺淺的、悄悄的,彎了那漆黑的眼眉。

他在笑。

那塊手帕遮住了他的嘴,可她知道他在笑。

凱瞅著眼前這男人,明明他臉上綁著手帕,遮住了一半的臉,看來應該更像強盜,可不知怎,她只覺臉紅心跳,他還沒鬆手,而這一剎,她卻清楚感覺到那包覆著她的大手,他的手粗糙但乾爽,而且很熱,隔絕了冰冷的寒氣,直接帶來驚人的暖意,感覺好舒服,讓她差點歎了口氣。

他帶來的舒適安心感,讓她嚇了一跳,雖然及時止住那聲歎息,卻無法遏止心跳加快,只能飛快抽回了手,往後且往上再退了一階,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大人,如果我們要待在同一條船上,你一定要盡快洗個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不是故意想羞辱他,但這句話就冒了出來。笑意瞬間從他眼底消失,讓她心頭莫名一抽。

男人瞪著她,凱則尷尬得無以復加,也許她應該把話收回來,改口說點別的,但她真的需要他洗個澡。

「我需要你當男孩們的榜樣,你是他們的城主,你帶頭保持乾淨,他們才會繼續維持下去。」

她將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看著那男人擰起了眉,她以為他會生氣,或者抬手揍她,懲戒她的無禮;她見過那些脾氣陰晴不定的貴族們在酒足飯飽之後,能做出什麼樣殘酷又可怕的事。

可那男人什麼也沒做,只是看著她半晌,然後吐出一句。

「我需要多久洗一次?」

她眨了眨眼,還以為自己聽錯,但那個男人只是抱著男孩,挑眉瞅著她。

「七天?」他問。

這個數字和她預期的差了太多,她眼角抽了一下,而他看了出來。

「五天?」他濃眉微蹙,但她繼續沉默著,他錯愕的脫口:「該不會是三天吧?」

如果她說她其實希望他每天洗澡,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她瘋了?

即便她把心底的話說出來,凱也懷疑他能做到,而且就算是她,也知道這個要求太不切實際,所以她深吸了口氣,委婉的開口道。

「我不是要求從此以後都要這樣,至少在這段鬧瘟疫的期間,你每次從外頭回來時都要洗手、洗臉,吃飯前也要把手洗乾淨。」

「你知道這裡大部分的人,一年有洗兩次澡就很了不起了吧?」

「那就是為什麼人們常生病的原因。」她鎮定的說。

他瞅著她,最後仍是點頭承諾。

「好,我會洗。」

她聽了,深吸口氣,再道:「如果你要去拿我地窖裡的存糧,我也要去。」

他挑眉。

「我若要暫時住在這裡,需要收拾更多隨身物品。」她告訴他:「而且這些酊劑很快就會用完了,我真的需要我那些葯草園裡的植物。」

他聞言,再次點頭,答應。「出發前,我會通知你。」

說著,他抱著孩子轉身,離開前,不忘彎腰拿起那把長劍。

凱跟在他身後下了樓,看著他小心的把那孩子放回睡鋪。

起身時,他看了她凌亂的床鋪一眼。

不知為何,心頭又跳,但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只是繼續掃視整個屋子。

所有的人都已入睡,只偶爾有輕咳響起。

一盞油燈在她桌邊亮著微光,一壺半滿的水擱在一旁。

他看著那些用掉大半的浸泡油與酊劑,然後轉過身,朝她走來。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卻見他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沒有靠得更近。

「你做得很好。」他拉下臉上的手帕,遞給她。

凱驚訝的看著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能伸手接過自己的手帕。

「如果還需要什麼,告訴我。」說完,他從她身旁走過。

這一次,她定住腳步,控制住閃躲的衝動,道:「大人,你身上的衣服,回房後最好換掉,傑利的鼻涕可能沾到你肩上了。還有,請記得洗個手,那兒有乾淨的水和肥皂。」

他停了下來,低頭擰眉的瞅著她。

「為了防止瘟疫擴散,進出這裡,都需要洗手。」她提醒他,「我上回和你說過了。」

她是說過。

那男人走到門邊清洗雙手,再轉過身來。

她以為他想說什麼,但到頭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將視線更往下拉,定在她身前緊緊交握著的雙手。因為如此,凱才發現自己仍將雙手緊握,那發白的雙手,透露出她試圖掩藏的緊張。

心跳,驀然又加快。

她飛快把手鬆開,但來不及了,他顯然早已注意到。

「你不需要害怕。」

他把視線拉回她臉上,低啞的聲音淡淡響起。

她強迫自己回視著他,忍不住回道:「傻瓜才不懂得害怕。」

他凝視著她,無聲扯了下嘴角,點點頭,靜靜帶上了門,走了。

復活節來了又過去。

那本應歡騰的節日,在這艱苦的日子裡,沒有得到太多的注意。男人站在田野裡,撒下手中最後一把種子。

他的腰很酸、背很痛,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幾乎已經忘了下田有這麼難。這幾天,他帶著城堡裡的少年,一起把附近的田地重新整理過,可要整理的田地,彷彿無邊無際。

村子裡的男人沒剩幾個,他知道他可以要求他們出來幫忙下田,但就連那個可以幫他召集村民的執事,都在兩個月前過世了。

所以,他只能自己去打鐘,但村子裡的廣場中,過了半天才慢慢聚集了三個男人。

「抱歉,大人,村裡的人,多半已經病倒了。」

其中一位留了滿臉鬍子的男人,沙啞疲倦的說。

三個,比沒有好。

他看著那三個男人,知道屋子裡有更多的人在探看。

所以他開口揚聲,用超過那三個男人可以聽到的音量,道:「我相信你們都知道我是誰,我有種子,我需要人幫忙播種。只要來耕田整地的人,每天都能領一碗燕麥粥吃,收成之後,我還會發給你們戶田所需要的種子。」

他的話,讓那三個死氣沉沉的男人,稍微有了一點精神,雖然死寂仍在他們眼裡,但比完全沒有希望的好。

村子裡那些屋舍依然寂靜,沒有任何動靜,他沒有一一去敲門,將那些人從屋裡拖出來,他清楚用武力逼迫,是最糟糕的方式。

所以,他領著那三個男人再次開始整理潮濕的田地,修理圍籬。

他親自下田幫忙,替城堡裡唯一剩下的駿馬,套上馬軛,那傢伙起初不是很習慣這器具,它是匹戰馬,不是耕田的牲畜,但在他的安撫下,終於開始拖著耕地的器具往前走。

雪融了之後,田地萬分潮濕,泥巴沾了他滿身都是,和他的馬一樣,他對耕田這事並不擅長。

一天的勞動之後,他總是累得幾乎睜不開眼,渾身腰酸背痛,但一天兩天過去,三天四天過去,到了第五天,來幫忙的男人,多了五個。

他不知道,他們是因為畏懼領主的權威,還是單純的只是想換一口飯吃,努力活下去。

無論如何,那幾塊春耕的田,總算及時翻完了土。

即使有馬兒幫忙,他負責的這幾排田地,土翻得特別糟,歪七扭八的土壟,活像大蛇一樣,不像那些沉默的農奴們,將田地有條有理的整理得很好,不過他們沒人對他糟糕的工作多說一句。

三天前,他開始讓人播種,這工作輕鬆一點,城堡裡只要有空的人手,都一起下田幫忙,但播種也需要特別的技巧,他從來不曾覺得自己如此笨拙。

幸好,他是領主,是個貴族,沒人期望他對種田有多大本領。

最後,他總算也把這事做完了。

看著種子散落在濕潤的土壤裡,再環視這一個月來,所有的工作成果,他在夕陽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現在,他只能期望,事情能繼續這樣順利下去。

那一日,他帶著那些孩子們回到了城堡裡時,每個人都累得人仰馬翻,路易幾乎無法再站起來,安德生累得直接躺在地上,他自己把馬牽到了馬廄裡,替那匹馬卸下替頭,清理馬蹄,拿刷子刷去它身上的泥巴,再抱來乾草餵食它。

天快黑時,他幾乎也累到快睜不開眼,但就在這時,木盆掉在地上的聲音響起,他飛快回頭,只見廣場上每個人都呆瞪著前方。

然後,他也看見了他們看到的。

那個黑衣黑髮的女人,牽著一個孩子走出了城門塔樓,將他牽過了內庭廣場,來到廚房邊,用事先讓人燒好的熱水,幫他洗澡、洗頭。

有那麼一瞬,他屏住了呼吸,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看著那個原本虛弱得無法下床的孩子,和那個蹲跪在地,替他脫去衣物,清洗身體的女人。傑利的情況好轉了。

那頂著一頭金髮的孩子站在內庭廣場,臉色雖仍略顯蒼白,但原本發青的嘴唇已經有了血色,而且他在笑。

咯咯的笑聲散播在空氣中,讓人們不由自主的聚集起來,無法置信的看著那孩子。

那幾乎就像是奇蹟。

這兩年,得到瘟疫的人,幾乎沒有人撐過來,幼小的孩子更是如此。

可這孩子撐過來了,站著,笑著,甚至在凱幫他沖水時,東閃西躲。

他身上的疹子已經結痂、不再流水,眼裡也不再滿是血絲。

夏綠蒂張大了嘴,安德生瞪大了眼,麗莎手中的木盆早掉到了地上,蘇菲亞更是伸手遮住了嘴,路易則完全忽視了他這個城主的存在。

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像被她施了定身咒一樣,瞪著她與傑利。

然後,下一瞬,蘇菲亞滿眼是淚的衝上前去,抱住了那個金髮的孩子。

「傑利,噢,傑利……」

凱被她嚇了一跳,然後她才發現,蘇菲亞和傑利都是金髮,還有著同樣的雀斑與一樣高挺的鼻子,和藍色的眼睛。

直到這時,凱才發現,傑利和蘇菲亞是姊弟。

她沒有阻止那女孩,只是把手中的水瓢,遞給了蘇菲亞。

「把他洗乾淨,全身都要擦乾,頭髮沒干之前,不要吹到風。」她交代著,道:「今天晚上開始,他就可以不用再住在城門塔樓裡了。」

那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著她直點頭。

「好、好……謝謝你……夫人……謝謝你……」

她想糾正這女孩對她的稱呼,但這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所以她只是點點頭,起身想回塔樓,卻因為太過疲倦,一站起來眼前就一片發黑。

該死,她要暈過去了。

這真是最糟糕的地點,她想著,慌亂的伸出手想抓住什麼撐住自己,卻只是踉蹌的退了兩步,就在她以為自己會丟臉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時,一雙大手握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

男人厚實的胸膛像一堵牆貼靠在她身後。

一時間,她有些驚慌,想往前離開他的掌握,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她腰上的大手略略收緊,教她心頭狂跳。

「別這麼做。」他低聲道:「如果你在這時昏倒,只會製造恐慌,讓他們以為你病了。」

她僵住,沒有動。

「現在,深呼吸。」

她強迫自己深呼吸,告訴自己鎮定下來。

幾個呼吸之後,眼前的黑點消失,景物再次出現,讓她慶幸的是,因為她寬大的衣袖,遮住了他在她腰間的手,而所有人都在看那對姊弟,沒人注意到她那瞬間的軟弱。

除了他。

然後,她站穩了腳步,往前走了一步。

他遲疑了一下,最後仍鬆開了手,她轉過身面對他。

黃昏夕陽,將天空染紅,讓他骯髒的臉看起來更加疲憊,但眼前的男人緊抿著唇,瞪著她。

「你有幾天沒睡了?」

「我每天都有睡。」她眼也不眨的說。

「放屁。」他低低咒罵一聲,嗤道:「你看起來活像被人衝著雙眼揍了兩拳。」

這話,讓她眼角微抽,莫名的有些惱怒,脫口就道:「你聞起來則像是在豬圈裡打滾了一圈,我相信你承諾過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這話,讓他額上青筋暴起。

「如果你這麼介意我有沒有洗澡,也許你應該親自燒水送到我房裡,替我刷背洗腳!」

聞言,凱的眼中,在那瞬間竄出了怒火,「若是大人願意把自己清洗乾淨,當然沒問題!」

說完,她旋轉腳跟,甩頭大步往廚房走去。

該死的!他不是那個意思,但這女人實在太讓人生氣,有那麼一瞬間,他想伸手抓住她,可內庭裡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和她的叫囂,而她已經火冒三丈的進了廚房。

他怒瞪著其他人,掉頭轉身,大踏步走回馬廄裡,惱怒的繼續把乾草堆進馬廄,替那匹馬倒上乾淨的水源,然後氣沖沖的回到主城樓裡。

一路上,每個人都閃他閃得大老遠。

他上了樓,穿過大廳,走上另一座旋轉的階梯,回到自己的房間,砰然甩上了門。

他脫去骯髒的鞋襪、鎖子甲和被汗水與泥巴浸濕的上衣,憤憤不平的在心裡咒罵那該死的女人,他七天前早就洗了澡,但翻田播種的事,讓他累到腰酸背痛,每天回來幾乎沾枕就睡,他有記得洗手很了不起了,可那女人就是不滿意。

說他在豬圈打滾?最好他豬圈裡還有這麼多泥巴,那裡早被她刷得乾乾淨淨,國王的床都沒他的豬圈乾淨!

敲門聲驀然響起,他回過頭,還沒開口,那女人已經提著一壺熱水,旁若無人的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搬著浴桶的安德生和路易。

他驚訝又憤怒的匆匆轉過身來。

兩人在她的指示下,把浴桶放到房間中央,她有些艱難的把手中的熱水倒了進去,蒸騰的熱氣冒了出來,但一壺水不夠,連他的腳板都蓋不住。

彷彿是怕他反悔,一個又一個的女僕提著水壺和水桶進門,把熱水與冷水交錯倒進木桶裡,蒸騰的水氣,很快就充滿一室。

他瞪著那個女人,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把水壺交給麗莎,拿來肥皂和一小塊羊毛氈,這才轉頭瞧著他。

在那白茫茫的水氣中,他仍捕捉到她在看見他赤「lu?」的上半身時,眼裡閃過的驚疑不定,讓他以為她會就此退卻。

她沒有,只是挑起那秀麗的眉,張嘴吐出一句。

「大人,你需要我幫你脫褲子嗎?」

他眼角微抽,當著她的面,脫掉了身上唯一還穿著的衣物。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48 PM

第四章

鞭傷。

她怎麼樣也沒想到會看見他身上有被鞭打過的傷痕。

雖然他匆忙轉過身去,她已看見那粗暴的鞭痕在他背上交錯。

而且,他好瘦。

進門的那瞬間,她就看見他的身體十分精瘦,結實的肌肉像石頭一樣糾結著,即便如此,他還是瘦到肋骨都隱隱浮現。

直到這時,她才驚覺自己不該就這樣闖進來,但累過頭的她又氣昏了頭,忘了應該控制自己的脾氣。

就算他不介意讓人看見身體上的傷疤,他也一定會介意他看起來如此削瘦,眼前的男人看起來莫名可怕,像一頭餓了好幾個月的大熊。

而他匆促的轉身,讓她知道他確實還是會在意。

差不多在這時,她才發現他為何每次出門,都要穿著那些騎士的裝備,那厚實的軟鎧甲、鎖子甲和長袍外衫,讓他看起來比實際上強壯許多,這男人清楚知道他必須維持他原有高大強壯的假象,因為如果連領主都吃不飽,會將人打入絕望的深淵。

可她已經進門了,而他就站在那裡,僕人們辛辛苦苦的把浴桶抬了上來,她不能就這樣離開,那會破壞這一切。

所以,凱匆匆的把水倒進了浴桶裡,指示其他人盡快把水倒入,讓氤氳的水氣充滿整個房間,幸好因為害怕,那些僕人們沒人敢多看他一眼。

然後,她強迫自己再次看向他。

那男人下顎緊繃,額上青筋冒起,雙手緊握成拳,眼裡透著困窘和壓不住的怒火。

如果他抬手揍她,她一點也不會覺得意外,她幾乎想要轉身逃走,但在那個呼吸之間,凱突然領悟,如果她落荒而逃,事情只會變得更糟。

而且該死的,他確實需要洗個澡。

她不能逃走,所以她握緊了手中的羊毛氈,挑釁他。

他瞇起了眼,她等著他咆哮著趕她出門,但下一瞬,他只是彎腰脫掉了那件緊身長褲,露出他同樣削瘦但結實的雙腿,和在他腿間毛髮中勃發昂揚的男性。

她不是沒見過沒穿衣服的男人,養大她的女人不是普通女子,為了找人,那女人走遍各國,她看過國王,見過騎士,就連遙遠東方的蒙古大汗,也曾見過一回,她甚至曾覲見過印度大君。

就因為如此,她清楚男人可以對女人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她也很清楚男人的那裡平常並不會如此挺立,只有在興奮時才會。

一股熱氣驀然浮現,想逃走的衝動夾雜著驚慌與羞窘再次上湧,她極力忍住,心驚膽跳的看著他走上前來,停在她面前,低頭垂首看著她。

剎那間,她無法動彈,不能呼吸,害怕他會像那些貴族對待女僕一樣的對待她,可到頭來,他卻只是轉身跨進了浴桶裡。

然後他坐了下來,半滿的熱水,因為他的進入而上升。

她鬆了口氣,捲起衣袖,把羊毛酕沾濕,打上肥皂,一語不發的開始替他洗澡。

她替男孩洗過澡,他只是大只一點,不會有什麼差別,她不讓自己多想,像洗小男孩一樣,卯起來替他刷洗手腳、胸膛和腋下。

她知道他一直盯著她看,她裝不知道。

和男孩不一樣的,是他身上毛髮有些旺盛,黑色的毛髮在他的胸膛與下腹還有腋下蔓延叢生,最黑的那一處在他的腿間,她刻意忽視那個地方,直到她再也無法逃避清洗那裡。

她應該最後才洗腳,他有一雙很大的腳,就那樣懸在浴桶邊緣,腳趾粗糙乾裂、沾滿污垢,她差點想略過他腿間勃發的男性,直接替他洗腳,但那顯得實在太過刻意。

他的視線仍如影隨形。

只是另一具需要清潔的身體,她告訴自己,冷靜的將小手伸到水底握住了他的男性,開始用羊毛氈搓洗他時,他在她手中再次硬了起來,變得萬分粗硬,而且大得驚人,她面無表情的用最快的速度清洗他的重點部位,卻無法不感覺到他在她手中微微的顏動。

突然間,他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拉了開來。

凱嚇了一跳,驚慌抬眼,只見他緊繃著臉,鼻翼歙張的瞪著她說。

「夠了。」

四濺的水花弄濕了她的臉和胸前的衣襟,她盯著他,心跳飛快。

他緊抓著她的手腕,結實的胸膛上下起伏著,黑色的眼,深不見底。

「抱歉,我不是故意……那麼用力……」

以為自己動作太粗魯,弄痛了他,這句道歉的話,莫名冒了出來,溜出唇瓣。

「我只是……我累了……我忙了一天……」

他看著她,感覺到她手腕脈搏狂跳,小臉蒼白沒有半點血色,眼裡有著藏不住的驚慌。

胯下的男性,隱隱的在水中悸動著。

他不是痛,他只是需要發洩。

他的沉默,讓她驀然領悟過來,他看見她睜大的眼裡浮現的恍然和恐懼。

「大人,我很抱歉,但你說得對,我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如果我冒犯了你,請你見諒。」

她畢恭畢敬的話語,沒讓他因此鬆開手。

「你知道,我是這座城堡的主人,你若想待在這裡,就不能一直頂撞我。」

「我沒……」

她試圖爭辯,但他粗聲打斷了她,緊盯著她說。

「我知道這裡不是你想待的地方,現實是你沒有選擇的餘地,我也是!我很感謝你救了傑利,但你在人們面前挑戰我的權威,那是不能被容許的事,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你懂嗎?」

她看著他,緊抿著唇,點了點頭。

「你幾天沒睡了?」他問她。

沒想到他會注意到這件事,凱沉默著,半晌,才道:「如果有人隨時會衝進來把你抓去燒,你睡得著嗎?」

他眼角微抽,低咒一聲,鬆開了她的手。

凱見狀,如獲大赦,收回了快被他捏斷的手。

他惱怒的瞪著她,然後伸手抓起她落在水裡的羊毛酕,開始用力的刷洗自己。

因為他把水弄得到處都是,怕被濺濕,她飛快起身退開,卻聽見他丟出一句。

「去幫我拿干布。」

她快步走出門,看見外面地上放著乾淨的布和燕麥粥,那些膽小鬼,知道他在發脾氣,早就跑得不見蹤影。

她端起那碗粥和那疊干布,轉身回到房裡,看見那男人正在洗頭,他的動作比她粗魯好幾倍,然後他把頭埋進水裡,再整個站了起來,熱水嘩啦嘩啦

的,如瀑布般從他身上滑落,他抬起雙手把濕透的黑髮往後撥,跟著就抬腳跨出浴桶。

她簡直不敢相信他這樣就要出來,忍不住脫口就道。

「大人,你沒有洗乾淨!」

他僵住,無法置信的擰眉瞪著她:「你說什麼?」

看著他橫眉豎目的表情,她瞬間改口。

「我是說,我還沒為你刷背。」

他沉默著,而她不知為何,竟只注意到他身上那些閃閃發亮的水珠,和其下結實的肌肉與傷疤。

這男人看起來真的很可怕,那是她為什麼會心跳加快的原因。

然後,終於,像是在經過一千年之後,他妥協的坐回浴桶裡。

她把東西放在桌上,回到浴桶邊,抓起那塊羊毛氈,站到他身後,開始為他刷背。

他背上的肌肉也很結實,像石頭似的,但同樣太過削瘦,她能清楚看見他黝黑皮膚底下的肩骨,但和那些男孩與她不同,他確實皮粗肉厚,那些鞭傷雖然是舊傷,但疤痕處看來還是比別的地方脆弱。

她搞不清楚,他是個領主,怎麼會被鞭打過?

雖然那鞭打的疤痕看來已是許久之前的事,事情還是說不通,但她不敢多問,只能小心刷洗著他的背。

一開始她還怕弄痛他,後來才發現她白擔心了,他根本不痛不癢的,而她要是不夠用力,那些污垢根本洗刷不掉,她花了一番工夫,才把他背上的污垢搓洗下來。

起初,他還有些僵硬,但到後來,他慢慢放鬆下來。

他背上除了鞭傷,還有些舊疤,面積有大有小,她沒辦法不注意到他身上有多少刀疤劍痕,這不是農夫會有的身體,但也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領主該有的體魄。

這裡離帝國的中心很遠,非常偏僻,雖然偶爾也會有小型戰事,但沒有那麼頻繁,而且他膚色有點深,她懷疑他根本不是在這裡長大的。

很多貴族,在孩子成長時,都會把男孩送到別的地方給其他騎士教導當侍童,再訓練成為騎士,也許他被送去的地方,不怎麼安寧。

如果真是如此,那解釋了許多事。

洗完了背,他的頭感覺變得更加油膩骯髒,她忍不住手癢,試著把泡沫弄上去,替他洗頭。

那男人只是盤腿在浴桶裡坐著,沒有抗議,任她抓了他一頭的泡沫,她小心的拿水瓢幫他把頭上的泡沫沖掉。

因為他一直沒有動,有那麼一陣子,她以為他睡著了,但他在她把他的頭沖洗乾淨之後,再次從水中站了起來。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但這一次,她注意到他腿間的慾望,不再兇猛的挺立著。

他跨出浴桶,低頭看著她。

「你滿意了?」

如果她說不,他應該會抓狂,所以她點點頭。

他從她身邊走開,抓起桌上的干布,把自己擦乾。

凱鬆了口氣,開始收拾東西,誰知卻聽到他在身後開口宣佈。

「從今天開始,你睡這裡。」

她一怔,猛然回身朝那男人看去。

他背對著她,赤裸著矯健的身體,抬手擦拭著那頭濕潤黑亮的發。

她有些驚慌的說:「我不能睡在這裡,我有病人要照顧。」

「麗莎和蘇菲亞可以代替你。」

「那些人需要定時擦油、拍痰--」

「這些她們倆都可以輪著做,那些人需要的是你好好睡上一覺。」

他轉過身來,朝她逼近,讓她不得不往後退。

「如果你病倒了,只會讓恐慌在城堡裡蔓延,而且天殺的,這裡除了你,沒有人知道應該如何防止瘟疫擴散。這是我的房間,不會有人敢闖到這裡,把你拖上火刑架,你大可放心的好好睡上一覺。」

她擔心的不是別人。

「我不能睡在這裡,」凱緊張的絞著手,慌亂的仰頭看著他說:「人們會以為我是你的情婦。」

「那樣他們就不會再找你麻煩。」

她臉色蒼白的看著那個仍在擦頭髮的男人,好半晌,只能虛弱的吐出一句。

「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不能……你不能……我們不能睡在一起……」她的說法,讓他終於發現她在意的重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老天,女人,我現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製造出另一張會吃飯的嘴。」他不耐煩的看著她,道:「我不會碰你,我沒那個力氣,也沒那工夫。如果我是你,我會抓緊時間快點睡覺,明天我們得去把你地窖裡的食物搬回來,中途沒有時間休息,你到時最好有著充沛的體力。」

說著,他把那塊布圍在腰上,然後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端著那碗燕麥粥,開始吃了起來。

凱死白著臉,明知這傢伙已打定了主意,卻還是開口做著垂死的掙扎,道:「我不能有別的選擇嗎?」

他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的說:「你以為我有嗎?」

凱無言的看著他吃完了那碗燕麥粥,考慮著逃跑的各種可能。

他說他不會碰她,但天知道他是不是說說而已。

當他站了起來,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匆匆道:「如果我要睡在這裡,我需要回去拿些東西,還得交代麗莎她們一些事情。」

他瞇眼瞧著她,然後說:「不要做傻事,你知道你跑不出去,這附近願意收留女巫的人不多,你若逃走,只會讓人確定你作賊心虛,如果有人因此死了,都會變成你的過錯,你惡毒的詛咒。」

該死!他是對的!

她好討厭承認他是對的,可她不可能跑得贏他,絕對打不贏他,而且就算她跑得出這房間,也跑不出這座城堡,就算她跑得出這座城堡,謠言也會引來女巫獵人。

之前,她能仰賴森林裡的迷霧,她以為那能保護她,可如果他能闖進來,那表示其他人也可以。

「我不是女巫。」她惱怒的說。

「我相信。」他挑眉,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拿下巴朝窗外一點,道:「但你需要說服的不是我,是外面那些人。」

可惡!可惡!可惡!

她好想跺腳,可最後只是生氣的轉身,用力甩上他的門。

他沒有阻止她,他知道她會乖乖回來。

凱回來時,那個男人坐在桌邊就著燭火,拿著鵝毛筆在書寫什麼。

他已經套上了一件羊毛長衫,烏黑的發微濕的披在肩上。

她進門時,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挑起了眉。

「那是什麼?」他問。

「什麼什麼?」

「你手上的東西。」

「我的睡鋪。」她仰起下巴,抱著那床睡鋪,走到離他那張大床最遠的牆面,將它鋪在靠窗的地板上。

「如果你睡在地上,沒有人會相信你是我的女人。」

「如果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我睡地上。」

他嗤笑一聲。

那聲嘲笑,讓她忍不住瞪他一眼。

「女人,你在這裡就算放個屁,都會和打雷一樣的響。」他不敢相信她有那麼愚蠢,道。?「這裡每一個人,都躲在門窗之後偷看你。」

「我知道。」她轉回頭,繼續把她的睡鋪在窗邊地上鋪好,邊說:「所以我告訴蘇菲亞,這是你要用的,明天早上,我會在她們進來收拾之前,把它收起來。」

那薄薄的床單和毛毯根本擋不了從窗口透進的寒氣,但他沒再多說一句,只是看著那女人頑固的把那床單鋪好,然後脫掉了她的鞋子,解開了她綁頭髮的髮帶。

除了額前的那一抹白,她的發很長很黑,她轉過身去,從她帶來的小籃子中,拿出梳子梳了起來,然後又拿出一個小瓶子,倒了一點油在手心裡,他看著她用雙手把那油溫熱,抹在小臉與脖頸上。

她回來之前,去洗過澡了,她身上穿的裙子和之前那件不太一樣。

或許是因為緊張,她的動作很快,

他本來有些期待她會脫掉她那雙黑色的長襪,但她沒有,她只是在抹完油之後,背對著他,匆匆鑽進了那灰色的毛毯裡,好像那麼做,就可以阻擋全世界一樣。

他冷哼了一聲,低頭繼續把手中的計算做完。

半晌,他放下那張粗糙的紙張,吹熄了燭火。

房間暗下來的那一刻,凱屏住了呼吸,這時才發現她應該要面對著他,才會在他靠近時,來得及防備,她想翻身,卻又不敢亂動,害怕引起他的注意。

她聽見他在房裡活動的聲音,但那些聲音都在另一頭,靠床那邊,沒有過來,不曾接近。

然後,他上了床,安靜了下來。

悄悄的,她吐出憋在胸中的那口氣,這才敢慢慢調整了一下姿勢,把毛毯拉得更緊,好擋住窗邊灌進的寒風。

但即便她已經把毯子拉得密密實實,仍感覺到腳下有風鑽進來。她強忍著想起身把毛毯包好雙腳的衝動,慢慢試著把毯子塞到腳底下去。

她調整了好一會兒,確定沒有風會從漏洞裡鑽進來,才滿意的停了下來,輕輕吐出另一口氣。

濛濛的月兒悄悄的爬上了窗沿,慢慢向上攀升。

她盯著那輪像是被罩了層薄紗,晦暗不明的月,看著雲來,雲又走。

該死,這毛毯太薄了。

她偷偷在毯子底下環抱著自己,小心的用手心摩擦雙臂,盡力不發出聲音,但她還是好冷,冷得直打哆嗦,她甚至能看見自己吐出的每一口熱氣都化成白色的煙霧。

可惡,顯然她選錯打地鋪的地方了,早知道她就把睡鋪鋪在火塘邊,可那火塘離他的床太近了。

她越躺越冷,忍不住連雙腳都互相摩擦起來,試圖為自己增加一點溫暖,一邊偷偷對著冰冷的雙掌吐氣,再互相摩擦,卻仍是忍不住顫抖瑟縮。

正當她覺得自己會凍死在這裡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聲響,她驚慌的試圖回頭,卻因為把自己包得太緊,沒辦法順利動作,她才翻過身來,那個男人已經幾個大步來到身邊,將她連人帶毯的扛上了肩頭。

「你做什麼?!」她驚呼出聲。

「你窸窸窣窣的,吵死了!」他咆哮,扛著她轉身往大床走去。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發誓我會很安靜的,你放我下來--」

「我相信你會很安靜!」他沒好氣的將她扔上了床,「因為要是繼續躺在那裡,等到明天早上,你會連這條毛毯,一起凍成冰棒,等著我替你收屍!」

她在裹著身體的柔軟毛毯中掙扎著,試圖掙脫出手腳,但他已經跟著躺上了床,隔著毛毯,用那雙長臂從後把她牢牢圈在懷裡,然後把那長腳也跨了上來,跟著把他自己的毛毯也拉蓋上來。

她掙扎得更加厲害,卻聽到他說。

「女人,除非你想要我上你,否則就別再亂動了。」

他的威脅,近在耳邊,讓她瞬間僵化,不敢動彈。

男人呼出的灼熱氣息,不斷噴在她的耳畔,讓她頭皮發麻,他強壯的手臂則有如鐵鉗環抱著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別再浪費我的時間了,把眼睛閉起來,快點睡覺。」他惱怒的在她耳邊命令著。

這種狀況,她怎麼可能睡得著?

凱的心跳狂奔得像在暗夜中被追捕狩獵的小鹿,但身後的男人卻幾乎像是在眨眼間就已經睡著,她能聽見他的呼吸越來越深長,感覺到他貼在她背上的心跳也越來越平穩。

她不敢動,甚至不太敢呼吸,就怕驚擾了他,讓他做出其他她不想他做的事。

半晌過去,又半晌。

他仍然沒有動,心跳與呼吸萬分規律,然後他開始打呼。

那如雷般的呼聲嚇了她一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確定他是真的睡著了。他只是想睡覺,而且認為她需要睡覺。

雖然她懷疑自己真的能在這種狀態下睡著,但他說的沒錯,沒人敢闖入他房裡,將她從他懷中拖出去。

至於他,顯然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至少這個晚上沒有。

所以,慢慢的,她狂奔的心,漸漸放慢,變得徐緩。

遠方,森林裡,有狼群在對月嚎叫,但那些狼嚎聲很遠很遠,而且在石牆之外,不是立即的威脅。

緊貼著她的男人是。

她應該繼續保持警戒,但將近半個月無法安眠,讓這一切變得萬分困難,而身後的男人就像個暖爐,散發著宜人的熱度,隔著毛毯溫暖著她冰冷的身體。

寒冷的空氣,被他隔絕在外。

久違的安全感,莫名浮現,教身體更加放鬆。

當身體一暖起來,沒多久,她就忍不住呵欠連連,眼皮一再下垂,即便他的打呼聲近在耳邊,吵得要命,她仍在一個不注意的瞬間,閉上了眼。

睡著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她明天要幫他煮一壺通鼻子的葯草茶,好讓他閉上他的嘴,用他高挺的鼻子呼吸。

他在破曉時清醒過來,懷裡的女人緊緊裹在毯子裡沉睡著,但她在半夜轉過了身,依偎著他,小小的腦袋就靠在他肩頭上,黑色的發圈著那張蒼白的小臉。

她額前那抹白髮,看來仍有些突兀,他知道有些人,十多歲頭髮就會變白,但那些人通常是整顆頭一起慢慢變白,他不曾見過像她這樣的,除了額前這一撮,她其他的發都像冬天的夜幕一樣的黑。

因為如此,更顯怪異,但其實看久了,他在不知不覺中,也習慣了她這不同於常人的模樣。

她動也不動的熟睡著,粉嫩的小嘴微張,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一雙白皙的小手在胸前揪抓著毛毯,一副怕別人把毯子搶走的模樣,只是因為睡得太熟,她的手指早已鬆開。

這女人真的是個漂亮的小東西,而且她身上一點臭味也沒有。

為了確定,他還忍不住湊上前,嗅聞了兩下。

沒有。

她身上沒臭味,非但沒有,還有一種淡淡的花草香。

應該是她塗的那些油,那些許香甜的味道幾乎像是直接從她雪白的肌膚裡散發出來,教他忍不住想張嘴咬她一口。

不過,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她應該會嚇得再也不敢睡在這裡。

她真是他見過最古怪的女人。

古怪、聰明、勇敢,神經兮兮。

也許是因為他一開始對待她的態度,這女人很怕他,每次他靠近她,她都一副想跳起來轉身逃走的模樣,她很努力掩飾那份驚恐與畏懼,他卻總能感覺得到她的懼怕。

天知道,她確實有害怕的理由。

他見過人們如何獵巫,看過歇斯底里的群眾燒死女巫,那種事一開始,就很難停止,因為恐懼,因為害怕,人們總會陷入難以控制的瘋狂狀態。

或許他不應該在人人都以為她是女巫的情況下,把她留下來,可在這種時機,他真的需要更多的幫助,任何幫助都行。

而她除了有一地窖的食物,還有治病的知識。

所以,他真的需要這個女人信任他,並且保持她的健康,好維持這座該死的城堡。

歎了口氣,他忍住自身的衝動,把手從她腦袋下抽出來。

因為太累,她動也不動的,一點也沒有要清醒的模樣。

他起身下了床,走去桌邊拿昨天的衣褲試圖套上,房間中央那浴桶裡的泡沫早已消失,水也已經冷掉,上面浮著一層可怕的污垢,他看了皺了下眉頭。老天,他有這麼髒嗎?

他記得自己明明七_天前才洗過澡的。

那桶髒水,讓他忍不住在心裡嘀咕著,然後把手中的衣褲拿起來聞了一下。

刺鼻的臭味讓他臉孔扭曲了一下,迅速把衣物從鼻前挪開。

可惡,或許她是對的,七天洗一次實在太久了。

他把手上的臭衣服扔進水裡,走到一旁衣箱裡翻出乾淨的衣物套上,再把全套裝備穿上,然後大踏步走回床邊,粗魯的將她搖醒。

「女人,起來了!如果你還想和我一起去,動作就快一點,我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49 PM

第五章

凱不敢相信自己睡到完全沒有知覺。

她被那男人搖醒時,他早已全副武裝,在她還沒完全清醒過來時,她就被他像趕羊似的,催著穿衣套鞋,然後一路拖到了馬上,等她回過神來,他已經載著她策馬出城,奔馳在鄉間的小路上,若不是她及時抓住他的腰帶,早已往後摔下了馬,一屁股跌在地上。

他一路狂奔,為了不從馬上掉下去,她只能從後緊緊抱住他的腰,等她終於回過神來,才發現週遭的情況有多麼的可怕。

灰。

眼前的一切,灰暗陰沉。

天空是灰色的,男人的臉是灰色的,潮濕冰冷的土地是灰色的,就連樹林看來也灰蒙一片。

凱看著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說,城堡裡的情況叫做糟,城堡外則只有慘這個字能夠形容。

死亡的氣息,充滿了兩人騎馬經過的每一個地方。

無人的村莊、荒廢的麥田、傾頹的屋舍……

無論是哪裡,到處都一片死寂,彷彿兩人所經過的村子,都已人去樓空,就算偶爾能見到人,那些人也多半是瘦到兩頰凹陷、雙眼無神的農奴。

他騎了將近半天,她累到差點趴在他背上睡著,卻感覺到他突然停了下來,她張開眼,坐直身子,發現他試圖下馬,連忙鬆開了手。

待她回神,他已經下馬走開,她這才看見有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站在一間農舍旁,少年手上拿著鏟子,身邊有一座土堆,土堆前方被插了一個歪歪的十字架。

那少年僵硬的看著他,小女孩則早已躲到少年身後。

男人停在半尺開外,不知和少年說了些什麼,少年沉默著,然後伸手指著農舍旁的小屋,男人聞言,解下腰上的小布袋,扔給了少年。

少年沒有接那布袋,他也沒有理會,只是轉身朝小屋走去,推開門,不久拉著一輛板車出來。

她在他靠近時,翻身下了馬,太久沒騎馬,讓她全身酸痛到不行,差點腳軟的坐倒在地,連忙抓住馬鞍穩住自己。

幾個呼吸之後,酸軟麻疼的腳終於好了一些,她走上前去,幫著他把板車接到馬的胸帶挽具上。

那男人看了她一眼,沒多說什麼,只是在把板車套好之後,協助她上了馬。

她其實可以待在板車上,也差點就開口說了,那上頭現在是空的,可他已經抱著她上了馬,所以她只好繼續伸手抓住他的腰。

他繼續策馬前行,她卻忍不住回頭朝那對兄妹看去,少年警戒的看著這兒,可小女孩已經蹲下身,撿拾那掉在地上的布袋,打開了它。

凱看見她從袋子裡掏出一塊黑黑的東西。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她仍看見那小女孩驚訝的瞪大了眼,扯了扯哥哥的褲腳,那少年蹲了下來。

那是肉乾,她知道。

這男人將自己的乾糧給了那對兄妹。

然後,兩兄妹消失在視線之中。

拉了板車的馬,無法再像之前那樣奔馳,但也慢不到哪裡去,她腦海裡全是方纔那對兄妹的畫面。

那土堆明顯是座墳墓,她坐在馬上,清楚看見土堆旁還有另外五堆舊墳,上頭已經長滿了青草,十字架也沒那麼新,大概是去年立的。

他繼續往前行進,她則想著那兄妹倆,懷疑那孩子剛剛埋了這農舍裡最後一個大人。

即便他將肉乾給了他們,她無法不去想那少年和女孩要如何繼續在這鄉間生活下去,待一陣冷風襲來,她回神才發現他已經離開了平坦的麥田,進入了森林裡。

陰沉的樹林中,白霧悄悄的浮現,越往前行,霧靄漸濃,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懷疑他如何能在看不清前方的情況下,辨視方向,可讓她驚異的,是他什麼也沒做,沒有掏出什麼道具,沒有下馬沿路留下記號,他就只是騎著那匹馬,穿越了那平常保護著她的重重迷霧,彷彿這根本不是阻礙。

等到他在她位於森林中的小屋前停下,翻身下馬,又伸手握住她的腰,將她也抱下馬時,她終於忍不住擰著眉,仰頭困惑的看著眼前的男人開口問。

「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做到什麼?」他低頭垂眼瞧著她,大手仍握在她腰上。

「穿越那片迷霧。」她沒有往後退開,雙手仍擱在他肩頭上,因為右腳仍有些麻軟。

他沒有回答,只反問:「你的地窖在哪裡?」

之前他來時,並沒有看到任何像地窖入口的地方。

她瞅著他,轉身帶頭朝小屋走去,他跟在她身後,她進了門,走到書架前,拉開一本厚重的書籍。

書架慢慢的往旁滑開,露出藏在其後的通道,黑暗的通道往下,她點燃油燈,提著燈帶頭往下走。

身後的男人跟了下來,她把燈放下。

那男人看到這地窖,臉上有著藏不住的驚異。

這裡比小屋還大,地窖裡很冷,保持著低溫,有些牆面還結著霜。

木頭的層架一個接著一個靠牆站著,上面堆滿了許多裝滿食物的麻布袋,和無數個陶甕,一個層架上放了許多乳酪,另一邊的木樑上掛著許多醃製的火腿和肉乾,更深處還有著一個又一個的木桶。

不需要她說,他也知道那是什麼,他聞到了酒香。

他不自覺走上前去,知道那些全是酒,而且不只麥酒,還有葡萄酒。

「你說你不是女巫。」他聽見自己說。

「我不是。」

他回頭,看見那女人提著油燈,睜著那清澈透明的翠綠雙眸,吐著氤氳的白霧說。

「我只是有一位富有的阿姨住在威尼斯,她偶爾會讓人送東西來給我,好確定我沒有餓死在這裡。」

他知道威尼斯在哪裡,他聽過那座在遙遠南方的繁華城市。

「你為什麼沒有在那裡?」

「太吵了。」她瞧著他說:「我比較喜歡安靜。」

她回答得很快,太快了。

他知道這個答案有問題,可是他沒再繼續追問,只是看著她,然後說:「我的方向感很好。」

她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愣看著他。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從小就不需要其他指示方向的東西。」他告訴她,解釋:「就算蒙著我的眼,把我丟到森林裡,我也能輕易走出去。」

凱瞪著他,看著他深黑的眼。

這一刻,驀然領悟。

他知道去年那個男孩不是走失,是被丟棄在那裡的,因為他也被遺棄過,被人蒙上了眼,丟棄在森林裡。

那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是領主,還是個男爵,她問過那些女僕,知道他有爵位,那表示他是男爵的兒子,男爵不可能拋棄自己的兒子--

可眼前的男人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她想說服自己,他說的不是他自己,是那個男孩,但那男孩當初沒被蒙上眼,可他有。

因為他的方向感太好,他能找到回家的路,所以他們才蒙上了他的眼。

他的家人,當初一定是鐵了心要遺棄他。

這解釋了他為何會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

凱錯愕的愣看著眼前的男人,想問清楚他身為貴族為何會被遺棄,還沒開口,他已經面無表情的轉開了頭,伸手將那些食物扛到肩上,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告訴她,在說出口之前,他已經很久沒想到那件事了,但那句話就那樣脫口而出。

他不應該說的,他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需要更多的謠言來擾亂人心,他想警告她不要亂說話,可這會顯得太過突兀,反而強調了事情的真實性。

他對自己的大意有點惱怒,只能沉默的來回搬運她的存糧。

女人和他一樣沉默。

他在搬東西時,看見她也一再來回,從她在後院的葯草圃挖了幾株植物、摘了大把大把的葯草,又過來幫忙把地窖裡的糧食和裝著浸泡油的陶甕搬上了車,幾趟下來,板車很快就被堆滿,她還拿來麻繩讓他固定那些食物,甚至不知從哪抓來兩隻雞,又牽來了一頭羊。

他瞪著那些牲畜,這才領悟她的肉湯是哪來的。她當然有養這些牲畜,雞可以生蛋,羊可以產奶。他的城堡本來也有,但上個月,他被迫宰了最後幾隻動物,試圖用肉湯餵養病倒的人,好讓他們能撐下去,可惜大部分的人都把湯吐了出來。

她把地窖的入口關上,又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小東西。

他在門外把東西固定好,坐上了板車等她,當她走出來時,小心的關上了門窗,然後轉身來到板車旁。

看到他坐在板車前方,她似乎有些驚訝,好像以為他會繼續蠢得堅持坐在馬上一樣。

話說回來,或許他應該要堅持騎馬,那是沒有腦袋的貴族會做的事,但那樣實在太白癡了,上回他帶的東西還不算多,這次他載了滿滿一車,回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這匹馬拉上這麼多東西,還得載兩個人,實在太折磨它了。之後他還得靠這老兄弟一起耕田,坐在板車上,對它的負擔會比較小。

當她慢吞吞的來到車邊,他彎腰伸手,將她拉上板車。

「等等,這位子太小了,我不可能--」

「別傻了,你當然可--狗屎!」

他將她硬塞在身邊的位子裡,左右挪塞了一下,然後才發現她說的是真的,她的臀部比他想像的要豐滿許多,一開始他還以為那只是她裙子的布料,伸手試圖擠壓調整,大手一摸,才發現那不是布料。

他雖然瘦了很多,但他骨架本來就大,沒有太多空位可以留給她,加上他腰際上的劍也佔去不少空位,她其實大概只有半邊屁股坐得到椅子。

這女人的臀部非常飽滿又有彈性,讓他握得滿滿一手。

「你的屁股怎麼會這麼大?:」這話,無端脫口。

她倒抽口氣,滿臉通紅的拍打著拉開他的手。

「這是正常尺寸好嗎?我只是沒有餓到!」她又羞又惱的道:「我不可能這樣一路擠回去的!把你的劍解下來!」

「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回過神來,說:「我們帶著一車的糧食,雖然我已經拿麻布遮住,但仍然有可能在半路上遇見強盜,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你不會希望我們被搶時,我的劍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聞言,瞪著他,這才改口道:「那至少你把它挪前面一點。」

這個建議總算比較可行,他把劍帶往前拉,她才抓著裙子,和他一起硬擠在那窄小的木板座位上,她豐滿的臀部塞滿了剩下的空間,緊緊的貼著他的。

那很不舒服,不過兩人也沒別的選擇了。

他輕扯韁繩,驅策馬兒前進,拉著板車,駛入那濃密的白霧中。

她沒再開口,保持著沉默。

他一樣閉著嘴,在寂靜中,穿越重重迷霧。

當他們離開森林,再次經過那對兄妹所在的農舍時,她忍不住環顧四周,但到處都不見那對兄妹的身影。

他知道她在找什麼,不由得道:「別找了,他們不會出來的。」

因為被他看出她的意圖,她有些窘迫,最後仍道:「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出來?」

他聽了,只反問:「如果你事先看到我,你會出來嗎?」

她一怔,領悟過來,老實回答。

「不會。」

他是個騎士,一位貴族,只會拿取,不會給予,平常時候或許還好,但現在這時機,一般人確實對像他這樣的人,避之唯恐不及。

他繼續策馬緩緩前行,離開了那座農舍和所屬的麥田,她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說:「我不認為剛剛那地方除了那對兄妹,還有其他人。」

「我知道。」他鬆鬆的握著韁繩,道:「所以我要他把東西收一收,帶著他妹妹,到城堡裡來找我。」

這話,讓她愣了一下,教她又沉默了好一會兒。

可他有預感,她才不會就此安靜下來。

果然,過沒多久,她又問。

「你覺得他們會來嗎?」

「餓了就會。」他說。

這簡潔且現實的答案,讓她不再言語,只是安靜的看著前方。

胯下的駿馬不能如來時奔馳,回程的路顯得漫長而遙遠,但他能聞到她身上飄來的香味。

起初,她仍坐得筆直,但那沒有盡頭的道路,相似且荒涼沉寂的風景,還有車上規律的搖晃,終於讓她不自覺放鬆了挺直的背脊和腰桿。

她累了。

這女人已經太久沒有好好睡覺,一晚上的補眠,不會讓她立刻恢復精神。他看見她偷偷掩嘴打著呵欠,僵硬的身子也不自覺偷偷依靠著他,不到半途,她就已經開始點頭打起瞌睡,有一次還差點從車上掉下去,她及時清醒過來,連忙再次坐直身子,但沒多久又發生同樣的事。

幾次下來,險象環生,他看不下去,乾脆將她拉到自己大腿上。

她嚇了一跳,驚慌得想跳起來,但他鉗抓著她的腰。

「別鬧了,要睡就快睡。」他瞪著她說。

她粉嫩的小嘴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就重新閉了起來,大概也知道這時再抗議有多愚蠢,她困得根本快睜不開眼了。

雖然她極力維持清醒,但過沒多久,她又再次開始點頭如搗蒜,到最後才終於認輸的倒在他肩頭上,睡得不省人事。

長路漫漫,但懷中的小女人散發著淡淡的香味,轉移了他些許注意力。雖然她有個豐滿的臀部,但並不會太重,顯然她身上的肉都長在該長的地方,這念頭讓胯下的慾望驀然勃發,他暗咒一聲,忙把心思轉移。

如果運氣好,她的糧食可以讓他們撐到燕麥成熟,他只希望賽巴斯汀能帶著豆子及時趕回來,好讓他能在田間種植那些豆子,若一切順利,情況或許就有可能會開始好轉。

荒田無人耕種雖然是個問題,但至少他暫時不需要考慮土地得休耕這件事,他真希望自己記得更多和耕田有關的事情,但那些記憶已經離他太過遙遠。

他需要更多的人出來耕地,可他無法逼迫他們。如果說他在軍隊中學會了什麼,那就是吃不飽、餓不死的時候,人們勉強還會忍耐下去,但若是已經吃不飽,還去強行壓迫,造反就是下一件會發生的事。

繁雜的事務,讓他的頭開始痛了起來。

他握緊韁繩,吸了口氣,卻嗅聞到她身上那香甜的氣息,那好似帶著森林氣息的味道,莫名舒緩了他緊繃的神經,教他低頭朝她看去。

冷風吹著她的臉,將她蒼白的小臉吹得微微泛紅。

看著她沉睡的面容,他心中莫名湧起一股奇怪的感受。

天曉得,包括他在內,城堡裡幾乎沒有人善待過她。

她其實可以繼續隱瞞她地窖裡的食物,這世道人人都巴不得把糧食藏著,她卻將它們交了出來,交出來讓他餵養那些可能會傷害她的人。

如果這不叫善良,他不知道什麼才是。

小心的,他拿披風將她包圍起來,裹住她嬌小單薄的身子,心裡清楚知道,這女人幾乎是過去這一年多來,他身邊發生過的第一件好事。

他只希望,他的好運能夠繼續持續下去。

凱在搖晃的火炬亮光中清醒過來。

她眨著眼,看著眼前那黝黑的皮膚,和其下躍動的脈搏,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帶她回到了城堡,而這男人正抱著她上樓。

他用披風將她包了起來,讓她的臉枕在他肩頭上。

他經過塔樓的一個箭孔,她看見外面天已經黑了。

「放我下來。」她打著呵欠,輕扯著他的衣襟,說:「我得去檢查那些病人的情況。」

「他們都很好。」

「你不是他們。」她堅持著,道:「放我下來。」

雖然她說話的聲音很小聲,但他聽得出她聲音裡的執著,然後她開始像毛毛蟲一樣蠕動,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擰著眉,垂眼瞪著她。

「我去……看一下就好……」

她邊說邊打呵欠,還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

突然之間,他知道她不會就這樣放棄,只好將她放了下來。

她雙腳著地時,還站得有些不穩,但她很快扶住了牆,小心的下了樓。

為了他也不明白的原因,他跟在她身後。

主城樓的塔樓外面,那些僕人們還忙著搬運兩人帶回來的東西,看見他和她又出現,紛紛停下了動作,再次錯愕的看著他與她,就像他們剛剛看到他抱著她駕車回來時的表情一樣。

他擰眉朝他們看去,教那些人迅速把視線移開。

也許是因為已經習慣,又或者只是累到顧不了其他,她沒有注意那些神色特異的僕人,只是掩著呵欠連連的口鼻,慢吞吞的穿過庭院,走到城門塔樓的入口。

麗莎照顧著塔樓裡的病人,看見她與他,愣了一下。

凱忍著睏倦,詢問那女僕人們的狀況,麗莎一邊偷看她身後的爵爺,一邊老實回答。

廚娘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木匠保羅有痰咳不出來,他那幾個衛兵依然要死不活,面目死灰;但是孩子們的情況都開始好轉。

她要麗莎去找夏綠蒂來換班。

然後,他看著那女人說服頑固的老廚娘再次吃點東西,替保羅拍痰,再走到每一個人的身邊,撫摸他們的額頭與胸口,幫他們的疹子和膿癤抹上浸泡了葯草的油。

她小聲的安慰著他們,告訴他們一切都不會有事,溫柔的給予鼓勵與稱讚。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經過她的安撫之後,似乎每個人情況都好了一些,有個本來還在發燒啜泣的孩子,在她的撫摸下,安靜的睡著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覺得,好像她的小手真的帶走了他們的痛苦。粗嗄的呼吸聲、不舒服的啜泣、難過的哮喘,都在她的觸碰中,減緩、消失。

沒有了那些擾人的聲音,人們顯得鎮定許多。

夏綠蒂在這時來了。

看到他,夏綠蒂嚇了一跳,忙低頭屈膝和他問安。

「大人。」

聽到這一句,那女人匆匆回過頭來,他看見她臉上的錯愕,知道她到這時,才發現他人在這裡。

她太過疲倦,沒注意到他跟在她身後。

一瞬間,那女人的眼底閃過些微的緊張與不安,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和夏綠蒂交代著要注意的事。

跟著她又在她那張桌子邊東摸西摸了一陣,最後才深吸了口氣,朝他走來,仰頭看著他,說。

「大人,我覺得我留在這裡會比較好。」

「我不這麼認為。」他面無表情的說。

她粉嫩的小嘴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然後重新閉了起來,眼裡有著懊惱和認命。

他側身,示意她先走。

她抿著唇,聰明的沒再和他爭辯,從他身旁走去洗手,他等她洗完之後,繼續跟在她身後,下樓,穿過內庭,進入主城樓的塔樓入口,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明明在車上睡過,她的腳仍微跛。

事實上,在照顧完那些病人之後,她的腳顯得更跛了,爬樓梯對她來說,顯得異常困難。

她脆弱的腳踝,異常困擾著他,讓他手心莫名的有點癢。

塔樓裡的火炬安靜的燃燒著,兩人的腳步聲迴盪在其中。

「波恩。」

這句話,莫名就冒了出來,但他聽見自己說。

「波恩,是我的名字。」

她沉默著,繼續慢慢往上走,那安靜的沉默,不知為何,讓他肩頭莫名緊繃。

眼前的女人,扶著牆,往上又走了幾個台階,然後他看見她頭也不回的說。

「你是個男爵,我應該稱呼你大人或爵爺。」

那該死的頭銜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

他抿著唇,跟著她繼續往上走,當她走到最後一階時,腳下有些顛簸,他上前一把抓住了她,乾脆的將她抱了起來,大踏步往前走去。

她輕喘一聲,在他穿過大廳時,慌張抓住他的肩頭穩住自己。

「大人--」

她本想再叫他放她下來,卻在這時看見他緊繃的臉龐。

他直視著前方,看也沒看她一眼,薄唇緊抿著,濃眉緊蹙著,一副老大不爽的模樣,她識相的閉上了嘴,只能任他抱著她,大踏步穿過那寬大的廳堂,走到另一座有著旋轉樓梯的塔樓,三步兩並的上樓來到他的房間,這才將她放了下來。

她驚魂未定的看著他,搞不清楚這男人怎麼回事,她本想往後退開,但他的手仍鉗抓著她的腰。

「我叫波恩。」他擰著眉,低頭瞪著她說:「以後,你叫我波恩就好,不用大人來爵爺去的。」

這不合規矩,她不該直呼他的名,這很不好,那會讓這男人和她太過親近,他不是她這個階層的人,而且她不喜歡貴族。

但她能感覺到他的困擾,和莫名的緊張,他深幽的眼裡,有著她說不清楚的惱怒、疲憊與痛苦,揪抓著她的心。

凝望著這高大的男人,她喉頭莫名緊縮。

「波恩是熊的意思。」

直到聽見她沙啞的聲音在石牆間迴盪,她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

他愕然的看著她,然後緊繃的眼角放鬆了下來,跟著他扯了下嘴角。

「是,波恩是熊的意思。」

那是一抹笑,軟化了他臉上剛硬的線條,讓她差點伸手撫摸他的臉。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衝動嚇了一跳,連忙握緊了拳,制止了自己,卻無法控制臉紅心跳。

在那一瞬間,他黑眸驀然加深,有那麼小小的剎那,她還以為他會低頭吻她,他的唇靠得好近,近到她幾乎能嘗到他的吐息。

但下一剎,他卻抽回了在她腰上的手,突然退開,只從腰帶上取下一大串鑰匙塞給她。

「這是城堡裡所有的鑰匙,你收著。我叫人燒了水,一會兒她們就會把水送上來,我還有事要處理,你洗完就先睡吧。」

說著,他轉身下了樓。

凱怔忡的瞪著那個男人的背影,一張小臉瞬間紅到發燙,只覺雙腿有些虛軟,她撫著莫名狂奔的心,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手裡那串鑰匙沉甸甸的,雖然他對外宣稱她是總管,但她從沒想過這男人會真的把城堡所有的鑰匙給她。

她沒想到他會真的信任她。

低頭看著那串用鐵環串起的大把鑰匙,她心中湧起一股無法辨認的情緒,只能將鐵環緊握,轉身推門走進房裡。

那一夜,她洗完了澡,躺上了床,半夢半醒間,察覺到他進門。

凱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見那個男人在屋裡移動,她倦累的重新合上了眼,在半夢半醒間,聽著他的動靜。

水聲輕輕響起,她領悟到他在洗澡,用她洗過的洗澡水。

剎那間,一陣羞窘爬上了身,但她累得無法清醒過來阻止他,好不容易再睜開眼,只看見他閉著眼,半躺在澡盆裡,歎了一口長氣。

難以言喻的疲憊爬滿了他的臉。

原本的羞窘,因為那張疲憊的臉悄悄消散。

差不多在這時,她才想到,這男人其實比她更需要休息,只是他一直強撐著。

他是城主,是這兒的大人,他不能讓人看見他鬆懈疲倦的樣子。

就在她以為他會在澡盆裡放鬆下來時,他卻開始抬手搓著臉,清洗自己,跟著很快的站了起來,拿毛巾匆匆把身體擦乾。

他真的太瘦了,她模糊的想著,這男人應該要多吃點東西。

就在這時,他走了過來,吹熄了燈,上了床。

她慢半拍的意識到他沒有穿衣服,但那男人什麼都沒做,只是在躺上床後,迅速沉沉睡去。

他累了,她也是。

所以她不再多想,放鬆了思緒,讓自己睡著。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50 PM

第六章

下雨了。

淅瀝瀝的雨一直下,從兩人回來的那天之後,就沒停過。

最初,她還沒心思注意那男人每天到城外做些什麼,她光是要照顧那些染上瘟疫的人,就已經精疲力盡了。

雨下得太多天,濕氣太重,不只生病的人不舒服,連本來沒生病的人,都開始有皮膚的問題。

這裡是北方,平常十分乾燥,不會這樣下雨,但過去三年,氣候大變,雨水始終下個不停,人們不習慣這樣的濕氣,也不知該如何應付。

她多調製了一些止癢鎮痛的葯,讓蘇菲亞拿去給其他人擦。

蘇菲亞因為傑利的事,對她的態度好轉很多,雖然仍顯得有些畏懼她,至少不會老是躲她躲得大老遠。

剛開始搬到主城樓的那幾天,她每到入夜,就會不由自主的擔心起來,怕他夜裡對她毛手毛腳,可後來她很快發現,那男人根本無心理會她。

他和她一樣忙碌,每每一沾枕,常常瞬間就睡著。

兩人雖然共用一張床,但有時她起床他已經離開了,每當她準備入睡時,他都還擰著眉,在翻閱那些滿是灰塵的書籍。

她知道,不是每位城主都識字,也不是每名騎士都受過教育,但他顯然不是其中之一。

當雨連下七天時,她怕糧食會受潮,所以讓人把那些食物都搬到了另一座城牆塔樓上,再把煤炭與燒熱的石頭拿進去堆放,好保持乾燥。

因為城裡柴火不夠,她和幾位女僕輪流到城堡外去撿拾枯枝回來陰乾;男孩們白天幾乎都被他帶走了,她只好和那些女孩們自立自強,除了撿拾枯枝和採集可以吃的野菜、菇菌和鳥蛋,順便也繼續摘採一些能退燒止痛的薄荷與蒲公英,以及甘菊類等花草,回來熬煮汁液,幫病患擦洗身體。

雨下個不停,她不敢直接把那些新鮮的葯草種到土裡,能水栽的就水栽,不行的便找來瓦罐種起來,排放在室內,然後希望它們能撐下去。

有一天,她出城去採葯,遠遠看到另一頭山腳下的田野,有幾個人在工作。雖然距離很遠,她仍將那男人認了出來。

他站立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樣。

辛苦的勞動,讓人們總是會忍不住彎腰駝背,可他無論何時,總是站得十分筆直,而且他的衣著和旁人不一樣。

他仍穿著那沉重的鎖子甲,即便在田里,腰上仍掛著那把又大又長的劍。那真的很蠢,可她清楚,他不可能解下它。

因為好奇,她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他為何每天都能弄得一身髒的回來。

那男人和那些農奴一起下田。

他和他們一起翻土、一起播種、一起挖掘排水的溝渠、一起把石頭從泥水中搬開。

他的動作很熟練,彷彿已做過千百回--

或者,他真的是。

這領悟,像閃電般擊中了她。

凱震驚的看著那個在田中辛苦工作的男人,久久無法言語。

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他每天出門,就是去狩獵、捕魚,或……她不知道,或許和其他還能吐出一點糧食的農奴收稅之類的;畢竟,他一點也不客氣的就洗劫了她,即便第二次是她自願的,可最當初的那次可不是。

她知道他想盡了一切辦法試圖改善城堡的狀況,她沒想過他竟然會親自帶著那些農奴一起下田。

貴族和領主,通常只懂得拿取,不懂什麼叫給予。

她看著那男人的身影,有些無言。

那一天她回到城堡裡,忍不住去翻看了他放在桌上的書籍,這才發現那些書都是之前負責管理附近莊園與農奴的執事留下來的文字紀錄。

而根據上面的紀錄,他從前年年底就沒有再和那些農奴收取捐輸稅收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男人怪得可以,她從來沒見過和他一樣的貴族。有些貴族或許也有同情心,可沒有人像他。

這男人充滿了各種奇怪的矛盾,他是個領主,卻不介意和農奴一起耕種;他有著騎士的驕傲,卻願意弄髒他的雙手;他擁有貴族的身份,身上卻帶著鞭傷。

即便身為城主,還做著重度勞動的工作,他依然和其他人吃的一樣少。大部分的時候,那男人對她做的一切改變,都沒有什麼怨言,即使她為了晾曬那些衣物床單,佔用了樓下大廳,把那兒變成了曬衣場,讓睡在那兒的男孩們抱怨連連,他也不曾多說什麼。

她合上了那本執事的紀錄,有些恍惚的晃下了樓。

蘇菲亞在廚房用她那兒帶來的麵粉揉面準備晚餐,麗莎在爐子那兒燒水,路易在為那個燒烤麵包的土窯添加煤炭。

她戴起兜帽,穿越細雨紛飛的內庭,來到城門塔樓,再次探視那些病患,可心中卻仍有些心神不寧,腦海裡不知為何都是那謎一般的男人。

「夫人、夫人,你還好嗎?」

聽到叫喚聲,她猛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捧著一壺水,跪在廚娘安娜的睡鋪旁發呆,都不知在這兒跪了多久。

「抱歉,我在想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替廚娘倒了一杯水送上。

安娜的情況這兩天開始好轉,能夠自己坐起身來,凱趁她喝水,一邊拿來一瓶葯草油,告訴安娜若不舒服,可以把油塗在胸口與喉嚨上,並且按摩自己的手腳,幫助因為臥床太久變得軟弱的肌肉慢慢恢復。

她長年和懂得醫術的潯一起,深知病人體力好轉時,要找點事給病患做,才不會無聊。

因為受她照顧了快一個月,那婦人不像其他人那樣畏懼她,專心聽著她的教導,孩子們也靠了過來。

她教他們揉捏自己的手腳,笑著捏著他們的腳趾與手指,輕聲唱著自己瞎編和手指頭與腳趾頭相關的歌謠,孩子們被逗得笑了開來。

原本沉悶的病房,氣氛變得輕鬆起來。

凱注意到,因為如此,那幾位病倒的士兵也偷偷看著她,聽她說話。

她離開前,多拿了兩瓶油到他們的睡鋪旁。

老天爺總是清楚知道,該如何才能打擊他。

回到城堡的第二天,烏雲就開始在遠方攏聚,空氣在前幾天就慢慢變得潮濕起來,偶爾才出現的陽光變得越來越稀有,彷彿又要開始另一個冬季。

前些日子,燕麥才剛剛發了芽,天空就開始下雨。

下點雨沒關係,波恩告訴自己,卻無法不想起去年夏天那下不停的大雨。因為如此,他今年特別選了地勢較高的田地,還挖了排水的溝渠,但那厚重的雲層和下不停的雨,仍教煩躁在心中堆疊累積。

雖然明知不會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每天晚上,他還是會翻看之前執事留下來的紀錄,卻找不到更多可以改善現狀的辦法。

如果有,那管理農奴的執事早在去年就告訴他了。

今天一早,他牽著馬拖著犁,去另一塊田翻土,但雨水讓一切變得萬分困難,他可以感覺到雙腳都陷入了泥濘之中,雨水早不知在何時滲進他的靴子裡,讓他的雙腳都像是泡在水中,而半個月前他們才播過種的田地,被水沖刷掉大半,剩下的一半八成也被該死的飛鳥吃了。

他還以為事情糟到不能再糟,下一瞬間,那翻土的犁就斷了,害他在潮濕的田里,毫無防備的當場跌了個狗吃屎。

泥水灌入他的眼耳鼻口,滲進了他的領口與袖口。

在這一刻,所有的忍耐都到了極限。

他憤怒的爬起來,失去控制的抬腳狠踹著那害他摔倒的農具,等他回過神來,站在原地喘氣,才看到那些農奴遠遠的看著,沒人敢靠近他。

雨一直下,他在雨中一把抹去臉上的泥水,大踏步轉身走回城堡。

媽的!他受夠了!

他受夠這該死的雨!這潮濕的麥田!那他媽的城堡!還有那些嗷嗷待哺等著吃飯的嘴!他如果他媽的還有點腦袋,就應該騎馬離開這破地方,有多遠跑多遠,再也不回來--

他火冒三丈的在雨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然後他看見那個少年。

那一個,被他拿走了板車,帶著妹妹的少年。

他握緊了拳頭,看著那個在滂沱的大雨中,一臉緊張,牽著自己妹妹的手,拉下了臉來找他的少年。

他想裝作沒看到,想直接從那兩個孩子身邊走過,他們不是他的責任,是那王八蛋的,這不是他的地,他們也不是他的人民,他只是剛好是那王八蛋的兒子,既然他從來沒有享受過身為領主兒子的權利,當然也用不著替那該死的混帳照顧他的人民--

他一路往前走,但那少年看著他,眼裡全是該死的期盼、緊張,與害怕被拒之千里的恐懼。

他不想管了,再也不想背負這些不是他責任的人命,可他認得那孩子的眼神,他記得那可怕的惶恐,那無人可依靠的驚慌。

等他察覺,他已經來到那兩個孩子面前,停下了腳步。

少年背著一個包袱,仰頭看著他,一臉蒼白。

「大人,你說我們可以來找你。」

是的,他說過。

他不該說的,他也不該停下來,他接手城堡之後,人們依然不斷在死去,事情不斷在惡化,每每他才剛興起一絲希望,老天爺又會給他狠狠的打擊。他幾乎能聽見那死老頭在他耳邊嘲笑他。

所以,滿身泥濘的他開口,沉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卡恩。」少年的眼,燃起了希望,亮了起來,沙啞的道:「我妹叫漢娜。」

他深吸口氣,道:「在這裡等著。」

說完,他轉過身,朝來時路走去,一路回到了田邊,看見有個農奴正在替他的馬解下挽具及那殘破的犁。

那農奴看到他又回來,緊張的退到了一邊,慌亂的解釋:「大人,我不是要偷馬,我只是想替它解開挽具--」

「我知道。」他看著那二十出頭的男人,抹去臉上和著雨水的泥水,道:「謝謝。」

這句道謝,讓那農奴嘴巴開開的看著他。

他上前把剩下的挽具解開,問:「這具犁,村子裡有人會修嗎?」

那農奴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村口右手邊數過來第三戶,有個叫約翰的會修。」

聞言,他頷首,轉身去找在另一塊田的安德生。

安德生跑了過來,他指著不遠處那兩個孩子,道:「看到那邊那兩個孩子了嗎?」

安德生點點頭。

「帶他們到城堡裡找總管。」

說完,他回田里去扛起斷掉的另一半犁具,那該死的東西又沉又重,他將它扛到馬邊,拿皮帶把那具壞掉的犁綁在原來的那一半上頭,翻身上了馬。

安德生朝少年和女孩走去,他看了那倆孩子一眼,驅策馬兒拖著那犁,上了小路,在大雨中,往村子的方向前進。

那一天,他回到城堡裡時,天早就黑了。

雖然淋了快一天的雨,他身上仍然沾滿了泥巴。

安東尼替他開了門,等了半天的路易替他把馬安頓好,他滿身疲憊,但仍在上樓時,在大廳裡看見那兩個孩子蜷縮在角落,和其他男孩睡在一起。他們已經換掉了濕透髒臭的衣物,手腳和臉都被洗得乾乾淨淨,完全判若兩人。顯然,又是那女人的傑作。

但那小女孩蒼白的臉,開始有了血色,泛著嫩嬌的粉紅。

主城樓大廳裡,溫暖而乾燥,大部分的孩子都睡著了,只有安德生察覺到他,見安德生試圖爬起來,他抬手制止了他,穿過大廳,繼續爬上通往領主臥室的塔樓。

當他推開門時,原以為屋裡會和往日一樣陰暗,那叫凱的女人,總是在城門塔樓裡拖到最後才會回房,回來之後也立刻就會熄燈上床睡覺,以避免和他清醒的共處一室。

但這一日,當他推開門,屋子裡卻仍有光亮。

火塘中的煤炭被燒得燙紅,又不至於冒出熊熊火光,只散發出宜人的溫暖。

木桌上的蠟燭也被人點亮,那原本被他堆滿執事紀錄的桌子被人清空,那些紀錄全被挪到了一個新出現的書架上頭。

被人清空的木桌上,擺放著麵包、起士、臘腸與熱湯,還有一顆蘋果。

半滿的木製浴桶像往日一樣被放在火塘旁,一旁的小凳子上還堆放著乾淨的浴巾,和一壺葯草茶及它的茶杯。

他愣站在門邊,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但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

他走進那個看似熟悉又陌生的房間,然後才發現那個女人和以往一樣側躺在床上,只是她幾天前就已經不再用羊毛毯把自己裹得像毛毛蟲一樣。

女人一動不動的,看起來像睡著了,可他知道她沒有。

那碗湯和那桶洗澡水,還有擺放在浴桶旁裝水的銅壺都冒著蒸騰的白煙,她一定是從窗口看見了他回來,才把這些東西準備好。

他放下長劍,脫下身上沉重的鎖子甲和其他裝備,以及那身早就濕透的衣褲及靴子,泥巴和雨水在地上匯聚,在這滿室生香的屋裡,他身上的臭味變得更加明顯。

他喝了茶,那熱茶很香,有些清甜,上面還飄著綠色的葉子和白色的小菊花。

那茶,緩解了口中的乾渴,他抓著那杯茶,坐進浴桶裡清洗自己,熱水溫暖了冰冷的手腳,讓他放鬆下來,他慢慢的喝著那壺茶,汗水涔涔而下,但熱茶與熱水緩解了些許疲累,他喝完了那壺茶,這才洗了臉,洗了頭,起身擦乾身體,走到那擺滿食物的大桌後坐下。

過去幾個月,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和其他人在大廳一起吃飯,那些人需要看見他坐在那裡,看見他知道該怎麼做。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吃一餐了。

滿桌的食物,讓他剛開始還有些罪惡感,但疲倦和飢餓的腸胃,無法讓他思考太多。

糧食現在是她在管的,如果不夠,他知道她不會讓他多吃一口。

當他坐下時,看見擺著麵包的盤子旁邊,還有一小塊奶油。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這東西。

他把奶油抹上麵包,那奶油嘗起來無比香甜濃滑,充滿著他的口腔,讓他感動得閉上了眼,那睽違已久的滋味,包裹著舌頭,教他差點歎息出聲。

溫熱的濃湯裡,加了麵粉、洋蔥、火腿、豆子與奶油,和些許的香草,還有些許的胡椒,同樣美味得不可思議。

他一口接著一口的吃著,清空桌上所有的碗盤,把空虛的胃填滿。

在他用餐時,濕透的皮膚與頭髮,漸漸被火烘乾。

他把湯碗裡最後一顆被遺漏的豆子舀進嘴裡咀嚼,然後才慢半拍的想起一件事,他瞬間僵住,放下木匙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想將她搖醒問清楚,可到了床邊,他的手卻停在半空。

她剛才只是裝睡,但現在卻已經真的睡著了。

他能看見她放鬆的枕在自己的手上,淺黑色的陰影,仍在她雙眼底下累積。看著那女人熟睡的面容,他緩緩收回了手。

算了,不管是什麼事,都可以明天再說。

他直起身子,轉身回到桌邊,吹熄了蠟燭,這才重新走回床邊,上床鑽進被窩裡。

半夢半醒間,那小女人因為畏冷,翻身蜷縮入他懷中,他下意識的伸出雙手擁抱著那溫暖的小女人,將她拉得更近,嗅聞著她的髮香入夢。

那一夜,他睡得又沉又香。

再醒來,是因為懷中的女人偷偷溜下了床。

他可以聽見她活動的聲音,她披上披肩,開門走了出去,到主城樓的另一側去使用那間廁所。

她從來不肯在房裡使用那只夜壺,就像她幾乎不在這裡洗澡一樣。

即便他不介意使用她用過的洗澡水,她卻依然和女僕一起在主城樓後方的小浴場裡清洗自己。

半晌後,他聽見她回來了,在房間裡窸窸窣窣的,他好奇的睜開眼,看見她穿著那件米白色的長袍,拿著先前擱在火塘邊的銅壺,在小木盆裡倒了乾淨的水,用小塊的布巾洗臉,然後才站在窗邊,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拿一把木梳梳著頭。

窗外天已亮了,他很少睡到這麼晚,所以不曾見過她打理自己。

她把那烏黑的長髮梳得無比柔順,再將它們編成辮子;差不多在這時,他才意識到,她不知何時,已不再在外頭披散著長髮。

或許是為了方便行動,但更有可能,是她不希望讓人覺得她是女巫。所以她把那頭黑髮編成髮辮,再盤起來。

那讓她看來像個端莊秀氣的貴族淑女,而不是讓人畏懼的森林女巫。

然後,她套上一件咖啡色的外袍罩衫,在腰間繫上鬆鬆的繩結。

接著,她才開始收拾他昨晚用完的餐盤。

他想起昨晚那個問題,於是強迫自己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從一旁的小几上,拿來羊毛長衫套上,這才朝她走去。

她手中收拾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但他能感覺到她的緊張。

也許他應該要先說點別的什麼,可他向來不擅長和人交際,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開口直接道。

「我需要那些豆子。」

她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抬眼呆看著他:「什麼?」

「昨天晚上湯裡的豆子。」他抬手耙著腦袋上蓬亂的發,道:「你有多少?」

「兩麻袋。」她說著,然後反應過來,問:「你想拿來種?」

他點頭,「我不知道你有豆子,上個月,我派了人去南邊買豆子和麥種,但我的人還沒回來。」

「我忘了它們是種子。」她訝然的說,然後指著窗外其中一座塔樓道:「豆子都在那座塔樓裡,啊,糟糕--」

她說著,轉身從窗口探出去,朝那已經冒出炊煙的廚房,揚聲喊著。

「蘇菲亞!蘇菲亞」

她試圖叫喚那暫代廚娘職務的女僕,但聲音卻傳不到樓下廚房那兒,她叫了兩次,女僕沒聽到,她乾脆回身,匆匆忙忙的拎著裙子轉身跑了出去。

沒想到那女人就這樣丟下他,波恩有些傻眼,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不自覺大步跟上,在樓梯口追上了她。

幸好他有跟上,因為她跑得太急,差點摔了下去,他連忙抓住了她。

「怎麼回事?你急什麼?」

凱有些驚魂未定的壓著心口,但仍快速的開口道:「廚房裡有一鍋豆子泡了水,我讓蘇菲亞早上煮了給大夥兒吃--」

她話沒說完,他已經反應過來,鬆開了她,三步兩並的飛快往樓下跑去,直奔蔚房。

當他穿過庭院,來到獨立在外的廚房時,已經看見炊煙裊裊,他匆匆推開門,蹲在地上替火爐添加柴薪的蘇菲亞被他嚇了一跳。

「大人?」

「豆子呢?」

蘇菲亞呆看著他,「什麼?」

「豆子!泡了水的豆子在哪?」

因為他兇惡的表情,蘇菲亞忙指向火塘上的大鍋,「在那兒。」

他聞言,想也沒想,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就把那大鍋從火塘上扛了下來。蘇菲亞見狀驚呼一聲,凱在這時跟著跑了進來,慌張的問:「她把豆子煮了嗎?」

「才剛上火塘。」他說:「鍋子是溫的。」

凱聞言,忙從門邊讓開,指著外頭冰冷的石磚,道:「快倒外面地上!」

他兩個大步來到門外,迅速把那鍋豆子倒了一地,他豆子才落地,那女人已經端來一盆冷水,嘩沙一聲,潑在它們身上。

冰冷的石磚因為冷熱交錯,散發出氤氳的熱氣,兩人氣喘吁吁的看著滿地冒煙的豆子,旁邊女僕則傻眼的看著他倆。

凱喘了兩口氣,回身再去水缸裡舀水,然後蹲在地上,把那些微溫的豆子全撿回裝了冷水的水盆裡。

被泡脹的豆子看起來十分飽滿,但尚未發芽。

她把水盆放在地上,雙手並用的撿沒幾顆,就看見他也蹲了下來,跟著她一起撿那些豆子。

「你覺得它們熟了嗎?」他問。

「不知道。」她微喘著說:「可以再泡幾天試試看,看它會不會發芽。」

「也許我們應該乾脆把它吃了。」他說:「泡過熱水它可能會爛掉。」

她瞧了他一眼,道:「或者我們應該賭它一把,如果它發芽了,可以收成好幾倍的量。」

他抬起眼看著她,然後低頭繼續和她一起撿拾那些微溫的小豆子。

等到兩人把豆子撿好之後,才發現內庭裡,每個經過的人都停下了腳步,一臉驚愕的看著他們。

該死!

他暗咒一聲,輕咳一聲,把手上那盆豆子交給--

他才要交給蘇菲亞,身旁的女人就朝路易叫喚,道:「路易,你過來。」路易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

「看好這豆子。」她交代著,不著痕跡的解釋說:「如果它發芽了,就拿給大人,我們就能種植它們好收成更多。」

波恩看了她一眼,她交握著雙手,回看著他。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如她所願,把那盆豆子交給路易,那管馬廄的男孩緊張的接過豆子,轉身走開了。

「蘇菲亞,抱歉嚇了你一跳,但大人想到我們可以把這些豆子拿去種,你到塔樓和安東尼領些包心菜和洋蔥,改煮點蔬菜燕麥粥給大家吃吧。」

「是的,夫人。」

「夏綠蒂,燒一壺水送到大人房間,給大人洗臉。」

「好的,夫人。」

支開了那兩名女僕,她轉向另一個少年,「安德生,我們需要把所有的豆子泡水,讓它們發芽,你可以找米歇爾一起去和安東尼拿豆子嗎?」

「沒問題,夫人。」

說著,那少年也走開了。

她見狀,抬眼環顧四周,其他剩下的僕人,瞬間別開視線,掃地的掃地,打水的打水,紛紛繼續做著他們原來在做的事。

他有些愕然的看著瞬間被她清空的內庭,不知為何,只覺有些好笑。

她鬆了口氣,這才回頭看他的臉說。

「大人,如果你不想著涼,我相信你需要回房穿件褲子。」

他聞言一愣,匆匆低頭,這才發現他只穿了羊毛衫,赤裸著他的雙腿,完全忘了穿他的褲子,若不是那件羊毛衫夠長,他雄偉的小弟弟就要出來見人了。

「該死,」想到方才全程他都光著兩條腿,他忍不住低聲咒罵著:「你讓我看起來像個瘋子。」

「你讓我看起來像個女巫。」她眼也不眨的看著他,沒好氣的說:「而且你沒穿褲子不是我的錯,那又不是我脫掉的。」

說完,她揚著她小巧的下巴,轉身走回主城樓。

他愣看著那女人挺得筆直的背影,下一瞬,笑了出來。

「米歇爾是誰?」

她愣看著他,懷疑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但那剛洗完臉,正拿布巾擦臉的男人,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然後她才想起來,一般貴族其實很少會記得僕人的名字,而他在這城堡裡,又收留了太多新來的孩子。

「米歇爾是你前任執事的兒子。」

他愣了一下,想了起來,「紅頭髮的那個?」

「紅頭髮的那個。」她點頭。

他把布巾放下,繼續穿戴厚布做的軟鎧甲,忍不住再問。

「剛剛在院子裡,你為什麼要我把豆子交給路易?」

她跪在火塘邊,一邊清掃煤灰,一邊道:「路易家裡以前是種田的,讓他顧著比較保險,他會知道該如何照顧芽苗,不讓它們霉掉。」

他套上鎖子甲,發現她竟比他還瞭解城堡裡的人。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有嘴,我會問。」她抬起頭來,瞧著他,道:「而且那些女僕會聊天。」

這話,讓他又扯了下嘴角,他那自嘲的笑,軟化了臉上僵硬的線條。

她瞧了,忍不住開口,多管閒事的道。

「你知道,你應該派人去南方買些牲畜。雞可以生蛋,牛和羊能產奶,而且它們吃草就可以活。」

她知道他有錢,這男人搶了她一箱金幣,她不懂的是,為何他遲遲沒有做這件很顯而易見應該要做的事,雖然到南方路途遙遠,但總也要有一個開始。

「那些牲畜在半路上就會被搶光了。」他告訴她:「運送那些牲畜,需要一整支軍隊。」

聞言,她這才恍然過來,想起他之前曾說,因為饑荒,路上宵小強盜橫行的事。

她把煤灰都清好,看著他穿戴護手。

那東西有綁帶,他半天沒弄好,她忍不住上前接手,替他繫好綁帶。

他低頭垂眼看著那個女人,不解她清完煤灰,雙手為何還能如此乾淨,跟著他發現,是因為她做什麼都不疾不徐、小心仔細。

然後,他聽到她沙啞的聲音輕輕響起。

「你為何不叫村裡的人到田里幫你?」

她嬌小的臉,十分白皙,像是能透光似的,好像他曾經見過的東方瓷器。因為靠得近,她身上那香味又悄悄襲來,他注視著她低垂的小臉,沙啞開口,回答她的問題:「村裡的人有自己的田要顧,再說他們多數都病了,強迫他們來,只會讓他們死得更快。」

「所以你才不再和他們收稅?」

這問題,讓他一怔,回過神來。

「你怎麼……」

話出口,他驀然領悟,這女人看了他桌上那些執事的紀錄,他這才想起來她識字。

她抬起眼,看著他,清晨的微光,照亮她翡翠般的瞳眸,那雙眼眸在這一刻,像化成了森林深處晨光下的一汪清泉,水潤、溫暖。

因為那眼裡的溫柔,因為被她發現他做的事,他眼角抽緊,粗聲說:「死亡的農民對領主是沒用的,領主至少要讓他們得以餬口。」

她瞧著他,那雙眼眸依然溫暖。

「你應該要好好吃飯。」她凝望著他說:「吃飽了,你才會有力氣照顧他們。」

說完,沒等他回答,她轉過身去,拿起那一籃他昨天換下的髒衣物,下了樓。

他愣看著那女人合上的門,久久無法回神。

他不曾照顧過誰,他昨天才想要逃走,丟下這座城堡、那些犁不完的田,做不完的事,轉身離開,就只差那麼一點而已,可她讓那糟透的一天,有了溫暖的結束。

他扯著嘴角,諷笑著,懷疑她若是知道真相,不知會說什麼。

可是,他回來了,而她為他準備了洗澡水和溫暖的食物。

嘲諷的笑,緩緩消逝在嘴角,只剩她帶來的莫名暖意,裹著心口。

只是個女人。

他想著,將她那雙溫暖的眼眸,從腦海裡推開,然後深吸口氣,把皮帶扣上,將長劍掛在腰間,下樓來到大廳。

大廳長桌上,女僕們已將煮好的蔬菜燕麥粥放上了桌。

他舀了一碗,坐到自己的位子,吃了一口,愣了一下。

這東西和昨天晚上那美味的濃湯根本是兩回事,雖然份量足夠,味道卻完全不同。

他一怔,忽然領悟,昨夜那一餐,是她煮的。

他抬起眼,試圖尋找那女人,才發現她根本不在大廳裡。

長桌邊,擠了很多人在吃飯,男的女的都有,城堡裡大部分的人都來了,來吃飯,但沒有她。

「蘇菲亞。」他叫喚那經過身邊的女僕,問:「凱呢?」

「夫人去城門塔樓和夏綠蒂換班了。」

他沒想太多,低頭繼續吃粥。

雨還在下。

波恩帶著所有能用的人手回到田里,給了幾個年紀小的男孩與女孩,一人一把彈弓,讓他們顧著已經播種的田,若有飛鳥來就將它們射下來,他要他們除草、顧田兼狩獵,就算射不到獵物加菜,多少也可以驚嚇飛鳥,不讓它們吃掉種子。

那一天,他到村子裡拿來另一具無人使用的犁替代,繼續犁著田。

那天晚上,他回到城堡時,路易沒有像往常一樣奔來照顧馬,另一個男孩

接管了馬廄。

他懷疑那鍋豆子到頭來還是被煮熟了,路易才會跑去躲起來。

他抹著臉,在那下不停的細雨中穿過內庭,正要走進主城樓時,聽到她的叫喚從身後傳來。

「大人、大人--波恩--」

他轉過身,看見她在雨中朝他跑來,氣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說:「豆子,那些豆子發芽了!」

他一愣,「真的?」

「真的,全都發芽了!」她看著他,眼裡有著藏不住的興奮,「我想你需要去穀倉裡看看。」

他轉身大步朝穀倉走去,然後忍不住小跑步起來。

穀倉的門在黑夜中透出亮光,當他推開那扇門走進去時,瞬間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原本寬敞空無一物的穀倉裡,讓人拿小鍋子裝著煤炭,生起了小小的火,所有的地面,都被裝著豆子的杯碗瓢盆擺滿了,剩下的地方則被堆放了許多黑土。

路易跪在黑土旁,看到他進來,有些緊張,忙站了起來。

「豆子呢?」他著急的問。

路易把骯髒的手在褲子上抹了幾下,匆匆拿起早上那鍋豆子,端到了他面前,給他看。

他伸手接過,看見那些豆子全都冒出了芽頭,除了鍋子裡的,地上那些豆子也都冒出了小小肥胖的芽頭。

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撈了一些出來。

「你怎麼做到的?」

「我、我……我……」路易結結巴巴的說:「太、太、太冷了……」

那孩子結巴得太厲害,忙看向慢了一步進來的她求救。

凱見了,幫忙解釋,道:「種子發芽需要溫暖的天氣,所以路易在穀倉裡生了火,讓穀倉變得比外面溫暖,豆子比較容易發芽。」

他驚訝的看著路易,有些激動,伸手拍了下他瘦弱的肩頭。

「幹得好。」他對那孩子說。

「是……是爺爺教我的。」路易紅了臉,因為被稱讚,講話終於順了一點:「爺爺說,可、可以先拿些土,種在屋裡,等芽大一點了,長根冒葉了,再種到田里,比較容易活、活下來。」

「這是個很好的主意。」他告訴那孩子,「你爺爺很聰明。」

路易聞言,微微紅了眼。

他捏了捏那孩子的肩膀,把那鍋豆子還給他,「這些豆子,以後就拜託你了。」

男孩伸手接過,用力的點著頭,再次露出了笑容,然後抱著那鍋豆子回去黑土旁,繼續整理那些土和發芽的豆子。

他再次環顧整座穀倉,看著那些泡在水中的豆芽,無比的希望,從心中升了起來。

「一切都會好轉的。」

他轉頭,看著那個女人,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緊緊握著她的手,而她也如他一般,緊握著他。

「會好轉的。」她看著他,堅定的說。

她發上還沾著水珠,小臉仍因興奮而微微泛紅,他不知她哪來的信心,但他喜歡這個念頭。

他差點低頭吻了她,但卡恩在這時搬來更多的土,跑了進來。

凱清醒過來,抽回了她的手。

「我、呃,我得回塔樓了……」

她紅著臉,有些結巴的說,然後轉身落荒而逃,出去時還因為太過慌張,撞到門框。

他抬手耙過微濕的黑髮,暗暗咒罵一聲,也跟著走了出去。

他到門口時,她已經跑到城門塔樓那兒了,然後她在這時回頭朝他看來,看見他在看,她喘了一口氣,卻停在了塔樓門邊,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要大步上前,將她扛上肩頭,帶回房裡去。

可那真的不是個好主意,他的麻煩太多了。

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隔著大老遠的距離看著她在雨夜中喘著氣,微啟的粉嫩小嘴,吐著氤氳的白煙。

然後,她轉過了身,上了樓。

當他回到房裡時,看見那兒早已擺了一桌食物,他坐下來安靜的吃著。

沒多久,僕人們抬了熱水上來,讓他清洗身體。

那一夜,她拖到很晚才回房,他早已躺上了床。

他聽著她在屋裡活動的聲音,嗅聞著她身上傳來的幽香,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吞吞的爬上了床,蜷縮在床的那一邊。

他感覺到自己硬了起來,他將雙手交抱在胸前,忍住朝她伸手的衝動,他清楚記得母親的不快樂,記得他成長時期的痛苦。

他不想和那臭老頭一樣,他也不想製造另一個像他一樣的孩子。

所以,他只是閉著眼,側躺著,在黑夜中,偷偷的、安靜的,感覺她的溫暖。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50 PM

第七章

廚娘安娜恢復了健康,再次接管了廚房。

塔樓裡的病患,一個接著一個,慢慢康復起來。

他每天重複同樣的工作,去狩獵、下田,每天他回來,除了大廳裡的濃湯,他房裡桌上總是會擺放著麵包、臘腸與奶油。

他吃那些食物時,還是會有罪惡感,有一天晚上,當他試圖節制自己,將食物留下來時,她看出他的想法,沒有收拾那些剩下來的麵包與奶油,只告訴他。

「你得吃飽,才有辦法思考。」

他沉默的看著她。

她拿起桌上的麵包,塗上奶油,遞到他面前。

「吃飽,然後思考,你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瞪著她,抿著唇。

「你是領主,你如果倒下去了,對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好處。」她定定的看著他,拿他曾說過的話,說服他:「就像你說的,如果我倒下去了,會製造恐慌,想想看如果你倒下去了,這裡會變成什麼情況?再想想若外面那些人,發現你的士兵早已倒下,那些城牆上的人都是稻草人,又會是什麼反應?人們會闖進城堡,殺死那些大病初癒,提不動刀劍的男人,把我當成女巫燒死,為了爭奪食物,他們會拿起刀劍互相殘殺,然後撞開城堡裡的每一間房,翻出所有可以吃的東西,殺死那些男孩、強姦那些女孩。」

波恩震懾的看著眼前的小女人,眼也不眨的說著那可能發生的事。

「這城堡裡每一個人都可以餓肚子,只有你不行。」她溫柔但堅定的說:「你必須吃飽,才能讓我們活下去。」

她是對的,她知道,他也曉得。

所以,他伸手接過她遞過來的麵包,張開嘴,把剩下的食物吃完。

在每個人都在餓肚子時,只有他能吃飽,讓他依然有罪惡感,但他發現吃飽喝足之後,他的腦袋確實比較能做出清楚的判斷,他也不再老是餓到頭昏眼花。

彷彿為了印證她的話,下個不停的雨,終於停了。

他帶人把豆子的芽苗種了起來,搭起棚架,那些豆子長得飛快,每天去看都攀爬得更高。

雖然偶爾還會下雨,但它們的狀況很好,沒有因為過多的雨水而奄奄一息。

種在較高地勢上的燕麥,也開始抽高,在他把那些排水的溝渠挖通之後,它們的生長情況好轉許多。

因為路易的經驗,他拉下臉來,開始詢問那些在農家長大的孩子,讓他們照顧更多的作物。

事情如她所說,真的開始好轉起來。

唯一的問題,是他越來越渴望她,無論他在外頭把自己弄得有多累,每次靠近她身邊,他都會變得無比堅硬,和她同床共枕,漸漸變成一種折磨,尤其是他感覺得到,她對他的畏懼,不知何時已消失大半。

當他靠近她時,她不再緊絞著雙手,也不再繃緊她的肩膀。

他知道她和他一樣忙碌,每天都在城堡裡忙得團團轉,不是在塔樓病房裡照顧病人,就是在後頭空地清洗煮沸衣物床單。

這陣子,她開始在入夜後,協助他整理執事的紀錄,和他商量與建議接下來該做的事。她甚至從那堆成山的紀錄中精算出要養活他領地上的人,需要耕種多少田地與種植多少作物。

「你的領地,在情況變糟之前,播種與收成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三。我不確定去年下了多少天的雨,但已經比前年好一點了,今年的情況似乎又好一點,我記得去年三月沒有一天不下雨的,四月也見不到幾次太陽。你看這裡,前年是最糟的,去年雖然也很可怕,但這幾個地勢位置較高的農戶,雖然收成連撒下去的種子都無法回收,但已經比前年好了。」

她站在他身邊,在燭火的照明下,翻著前幾年的執事紀錄,將那些數字指給他看,邊道:「從這些紀錄中,我們可以看到情況已經好轉,不過我想我們還是應該保守一點,今年的收成能比播種的多一點就很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認為你需要派人去買更多的牲畜。」

「那得等我派出去的人回來。」他告訴她,「邁克爾他們才剛能下床,我不認為他們能長途旅行。」

她點點頭,收回了手指,遲疑了一下,才道:「你有考慮過,你的人可能回不來了嗎?就像你說的,路上強盜很多,他們可能出了什麼意外。」

她說得很小心,可他知道她沒說出口的是什麼,他的人可能帶著錢跑了。

賽巴斯汀早在雪融之前就出發了,原本他以為他們輕裝便行,去時騎馬會快一點,就算回來要運送貨物會花一點時間,了不起需要花一個半月,可三個月過去了,那一整個小隊,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這年頭,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就連他都曾想逃跑,那幾個人就此拿著錢遠走高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一大筆錢,他把老頭子的錢箱全給了那個傢伙,而他並不是真的瞭解那隊長,更別提就算他真的瞭解,他也比誰都清楚,人在危難時,總是會先顧及自己。

這是人性。

可早在他讓賽巴斯汀帶著那些錢和那一隊士兵上路時,就知道這是個賭注。

他們討論過,再這樣繼續下去,只是等死而已。

城堡裡的糧食不多了,他們需要食物和種子,而金銀珠寶在饑荒時,一點用處都沒有,它們不能吃。

把錢給賽巴斯汀,要他去買種子和食物,是他的決定。

他很想相信賽巴斯汀會回來,但現實擺在眼前,隨著日子的過去步步進逼。

他深吸口氣,抬起頭來,看著她,「十天,如果再十天還沒有消息,我們再來討論這件事。」

她點點頭,道:「五月時,豆子和燕麥應該就能收成了,到時可以輪種蔬菜,卡恩有一小袋包心菜種子,是他父親死前特別留下來的,我希望其他農家也多少有留一些蔬菜種子。等夏未秋初時,再來種黑麥。」

也就是說,他得在夏天結束之前弄到黑麥種子。

如果賽巴斯汀有回來的話,他就會有黑麥的種子,如果沒有,他還是得想辦法去買回來。

天知道,若不是因為有她的存糧,城堡裡的人甚至撐不過這個月,更別提等到五月收成了。春夏時節還好,就算下雨,野地與森林裡多少能採到一些野菜、菇菌,問題在冬天。

窗外時不時仍飄著雨,他很清楚購買種子和牲畜的事萬分急迫,去年冬天,城堡裡的存糧沒有完全消耗殆盡,只是因為死了太多的人。

他抬手耙過黑髮,歎了口氣,開口承諾。

「我會處理的。」

她瞧了他一眼,然後合上了那些執事的紀錄,將它抱到一旁的書架上;他房間裡本來沒那東西,但她顯然看不慣他的桌子總是被執事紀錄淹沒,她讓人釘了這書架,然後把那些紀錄按年份排好。

每次看完,她總會按照年份把它們擺回去。

但那些紀錄像磚頭一樣重,她抱了幾本到書架旁,還有幾本在桌上,他抓起那些紀錄,跟在她身後,將它們擺放上去。

原本,他只是想幫忙,可等他越過她的肩頭放好書,要收回手時,才發現他靠她靠得太近,他在無意中,站在她身後,將她困在他與書架之間,而那個小女人活像看見希臘神話的蛇發魔女梅杜莎,變成了石像似的,整個人動也不動的僵站在原地,彷彿連呼吸也停。

所以,她確實還是會緊張,在她意識到他是個男人,而她是個女人的時候。

他應該要退開,但她把頭髮盤在腦袋上,他能清楚看見那在她白皙脖頸上急促跳躍的脈動,還能嗅聞到她身上香甜的味道。

他停住放書的動作,情不自禁的垂眼低頭,瞧著她的脈動加快,看著她嫩白的耳,慢慢染上了嬌嫩的紅。

不是沒靠她那麼近過,每到深夜,為了取暖,她總會滾到他懷裡來,但那不一樣,她睡著了,沒有自覺。

可現在,她清楚察覺到他,意識到他。

她的耳紅了,臉紅了,衣服領口內的肌膚也被染紅。

他在瞬間「淫g」了起來,她身上的香味,被她的體熱熏蒸得更加撩人,吸引著他、誘惑著他,讓他不由自主的更加靠近,無法控制的張開嘴,深深的吸了口氣,將那溫暖的味道,納進心肺。

因為感覺到他的氣息,她無聲的喘了口氣,悄悄輕顫著,脖頸上那層寒毛全站了起來,因為他吐出的氣息而搖動,當他無法控制的靠得更近,她悄悄再喘一口氣,微微往旁側首,不自覺為他露出更多的肌膚。

那模樣,無比誘人。

他不該這麼做,不該靠近她,不該被她吸引。

但這一刻,什麼也忘了,他的腦海裡,只剩下她。

等他發現,他已經情不自禁的張嘴伸舌吮吻著她雪白嬌嫩的脖頸。

她嚶嚀一聲,瑟縮顫抖著,卻沒有閃躲。

他等著她轉身推開他,她沒有。

而她的味道嘗起來該死的好,他舔吻著她那急促的脈動,聽著她幾近無聲的誘人喘息。

她領口內的酥胸,快速的上下起伏著,搖晃得像最上好的奶酪。

他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往後拉向自己。

她嬌喘著,抓住了他在她腰上的手,然後轉過頭來,他等她拉開他,等她說些什麼,但她只是抓握著他的手,粉唇微張輕喘,雙眸水嫩氤氳,心跳在他拇指上方快速跳動。

情不自禁的,他舔吻著她微顫的唇瓣,她悄悄又抽一口氣,依然沒有掙扎,只有小臉變得更紅。

他無法控制的再試了一次,輕觸、摩挲她的唇瓣。

她又喘了口氣,嬌柔的身子微微顫慄。

他張嘴含住她如玫瑰花瓣的嫩唇,她發出小小的聲音,小手抓緊了他的手,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

她紅著臉垂著眼,然後慢慢的,在他的注視下,張開了那粉嫩的小嘴,微微昂首,幾不可見的迎向他。

那青澀的邀請,讓他全身熱了起來,不由得將她摟得更緊,低頭吻住她微啟的雙唇。

她沒想到自己會受這男人吸引。

但他的所作所為,一再撼動了她,教她不由自主的,喜歡上這個頑固又霸道的男人。

除了強迫她上床睡覺,他在其他事情上,都很尊重她。

幾乎只要她開口,又有合理的理由,他都會讓人照做。

看著這整座本來快要完蛋,骯髒又破敗的城堡,在她的指示下,漸漸又恢復運轉,實在讓人很有成就感。

可是,凱知道,如果他不同意,一切都不可能發生。

這個男人聽她說話,他相信她,信任她。

在所有的人都畏懼她的時候,他相信她。

而且他照顧他的人,即便他不需要這麼做,他還是收留了那些孩子。

他是個好人,雖然他不肯承認,但她知道他是,而她已經很久沒遇見好人了。

當他親吻她時,她忍不住呻吟出聲。

心,在胸口狂奔,像是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似的。

她以為只是一個吻,但那火熱的吻,一發不可收拾。

他的唇舌與大手像帶著魔法,所到之處皆燃起火焰,焚燒著她,教她喘息顫慄,那感覺和之前在威尼斯那強吻她的貴族不一樣,完全的不同。

他身上沒有臭味,沒有那種香水和污垢混在一起的可怕香臭,嘴裡也沒有那種食物卡在牙縫中的腐敗味道;他乖乖洗了澡,也喝了她每天都會幫他泡的薄荷茶。

每當她喘息,都只聞到熟悉的味道,那是每天清晨,她從他懷裡醒過來,會聞到的味道,乾淨、清爽、溫暖,屬於他的味道。

他不知何時,把舌頭探進了她嘴裡,他的唇舌濕潤溫暖,他挺立的慾望隔著衣物抵著她的臀,陷入她的臀縫之中摩著蹭著。

她慢了半拍才清醒過來,緊張的再次抓住他的手。

「你說你不會……」

她喘息的話語,因為他張嘴含住她的耳垂而中斷。

他抬起左手將她的罩衫領口往下扯,大手隔著那單薄的襯衣,覆握愛撫著她胸前的渾圓,啞聲問。

「我說了什麼?」

她羞紅了臉,喘著氣,張嘴開口:「你說……你不會……」

凱話到一半,只覺胸口一涼,才發現他拉開了她襯衣胸前的繩結,在她說話的同時將她轉過身來,捧高了她,拉高了她的裙子,分開了她的雙腿,把她抵在書架上,低頭張嘴將她裸露出來的酥胸納入嘴中。

她倒抽口氣,嬌喘嚶嚀,瑟縮顫慄。

眼前的景象,無比嚇人又教人渾身發熱,她能清楚感覺到他嘴中的溫暖,感覺到他濕潤的舌頭舔著她。

這不對,她閉上眼,卻只讓一切變得更加鮮明,他熱燙的唇舌,吮吻含舔著她敏感的蓓蕾,帶來陣陣酥麻,讓她渾身發熱,只能張嘴喘息著。

「不會什麼?」

他粗嗄的聲音,在她的喘息聲中響起。

她張開眼,看見他的臉就在眼前,那雙黑眸,陰鬱幽黑,充滿火熱的慾望。

他的大手緩緩撫摸著她赤裸敏感的大腿,引來另一陣顫慄。

「我不會什麼?」

他悄聲問著,薄唇貼著她的,灼熱的吐息,灌進她嘴裡。

她能感覺得到,他腿間的慾望只隔著他薄薄的緊身褲抵著她,他粗糙的大手再往上,撫摸她豐滿的臀,掌握著。

她應該要阻止他,但當他這樣看著她,這樣撫摸她,她無法清楚思考。

然後,他的手來到她濕潤的腿間,緩緩輕撫、挑弄,蹂躪。

她喘著氣,羞得滿臉通紅,卻無法阻止他。

驚人的酥麻不斷累積,往上疊加,教她抖得像風中落葉,只能不停喘息,她知道男人與女人在一起是怎麼回事,她在威尼斯不小心撞見過太多次,但她不知道、她不曉得,感覺會是這樣。

他盯著她看,黑瞳炯炯,羞窘的,她再次閉上了眼,逃避著他火熱的注視,卻仍無法控制的張嘴呻吟嬌喘著,他的呼吸、味道、體熱,無所不在的包圍著她,然後他再次親吻她,和她唇舌交纏,讓她不由自主的伸手緊抓著他強壯的臂膀,他粗糙的手指幾乎在同時探了進來,她喘息著想要退縮,但他揉撫、挑逗、誘哄著,試探的來回進出,帶來可怕又陌生的快感,她的身體驀然開始抽搐、緊縮。

敲門聲在這時響起。

凱渾身一僵,感覺他也在瞬間僵住。

她在那一刻清醒過來,卻無法控制身體的反應,抖顫著呻吟出聲,感覺自己失控的身體緊緊包裹著他的手指。

門外的人,仍在敲門。

凱羞得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到他在耳邊低聲咒罵,但她與他都知道,那些僕人沒有重要的事,不會在這個時候還來打擾他。

他額冒青筋的將臉埋在她肩上喘息,過了好一會兒,才把手從她身體裡緩緩抽了出來,粗聲低咆。「來了!別敲了!」

他往後退開,堆在她大腿上的裙子落了下來,她站不住腳,只能面紅耳赤的靠在書架上,飛快抖著手,將被他扯下的罩衫長袍拉回原位,勉強遮住了被解開繩結的襯裙,和裸露的雙峰。

他轉身朝門口走去,猛地拉開了門。

「什麼事?」

蘇菲亞緊張的說:「大、大人,呃,抱、抱歉打擾你,但城門外有個孩子,背著一位婦人,那男孩說想找凱夫人。」

他一怔,「為什麼?」

「我猜,」蘇菲亞瞧著他,鼓起勇氣道:「他聽說夫人治好了瘟疫,想請夫人幫他母親。」

他啞口瞪著那女僕。

因為他表情太過兇惡,蘇菲亞退了一步,但想起那在雨夜中,不知背了母親走了多遠的孩子,仍勇敢的開口道。

「大、大人,安、安東尼要我來問,我們可以放那孩子和他母親進門嗎?」

該死的,他早該想到,她治好瘟疫的事,早晚會傳出去,事情遲早會發展成這樣,可不知為何,他之前一直不曾想過這件事。

他擰著眉、抿著唇,只覺頭痛。

正當他仍在遲疑時,那女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別傻了,當然可以。」

他一怔,側身回頭朝她看去。

她臉上仍帶著紅暈,但身上的衣服早已整理好,完全看不出方纔的凌亂,她沒有看他,只是匆匆上前,看著門外的女僕。

「快叫安東尼讓那孩子和他母親進來,帶他們到城門塔樓。我到廚房燒水,一會兒就過去。」

蘇菲亞聞言,鬆了口氣,匆匆轉身飛奔下樓。

跟著,她從他身前走了出去,一副想下樓的模樣。

他伸手抓住了她,粗聲問:「我以為我才是城主。」

她渾身一顫,但仍抬起了頭,看著他,用那沙啞的聲音,緩緩道。

「所以你會讓他們死在外面?」

他不會,而這女人知道他不會。

他微僵,下顎緊繃。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在做你當初要我來做的事。」她凝視著他,說:「收容生病的人,可以防止瘟疫繼續擴散,少一個生病的人在外面,就少一個傳染的源頭。」

她說得對,她總是對的。

而且即便他仍硬得發疼,縱然她濕潤的唇仍殘留他蹂躪過的痕跡,他卻能從她眼裡看出來,她已經清醒過來。

所以,他鬆開了她的手臂。

她轉身下樓,他看著她挺直的背脊,握緊了門閂。

半晌,他轉身回房,或許他應該要去查看那染病的母子,但他懷疑她會希望他在那裡。

所以他站在窗邊,看著她先去了浴場,才到城門塔樓去。

人們在樓下與城門塔樓中奔走,遵循著她的指示與命令。

每一次,她出現在塔樓窗邊,手裡都拿著不同的東西,布巾、熱水、香油、酊劑、冒煙的葯草茶。

然後,終於,像是想到了他的存在,她停在了窗邊,抬頭朝這兒看來。當她發現他的那瞬間,他立刻就察覺到了。

她站在那裡,吐著氤氳的白煙,隔著大老遠的距離,看著他。

明知不該,那女人只是在做她該做的事,他希望她做的事,而且他也不想製造更多的麻煩,和她上床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他只是一時被沖昏了頭。

雖然如此,他仍沒有辦法忘記她誘人的反應,他仍感覺到手指被她的需要纏繞緊裹著,仍清楚記得她在他耳邊的呻吟嬌喘,在他懷中的瑟縮顫慄。

所以,他看著她,脫掉了身上的羊毛衫。

那氤氤的白煙消失了,她屏住了氣息。

他也是。

該死的也無法呼吸。

他的乳尖挺立,胯下的堅硬,因為無法得到滿足,憤怒的將褲頭頂得老高。

他希望她和他一樣渴望到萬分疼痛,但當她因此停止呼吸,卻只讓那該死的渴望變得更深--

凱不敢相信,那個男人竟然就那樣在寒風中,把衣服脫了。

她看著他,完全無法挪移視線,沒有辦法呼吸,只感覺到一股熱流竄過全身,讓小腹緊縮著,教胸前依然有些濕潤的乳尖挺立了起來,抵著粗糙的衣料。

剎那間,旁邊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好像她又回到了他的房間,被他抵在書架上,撫摸、親吻、廝磨。

在這一刻,整個世界只剩下他,還有他方才引起的火熱慾望。

一顆心,在胸中狂跳,因為屏住了呼吸,她有些暈眩。

然後,他放過了她,轉身從窗邊走開。

但是,他留下來的感覺有增無減,沒有絲毫消退。

她無法動彈,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個房間,不是她不想,是因為太想。

她不該和他發展更深刻的關係,她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與下場。

雖然和他強調過千萬遍,可她清楚曉得事實的真相。

她在說謊,一直在說謊。

她是個女巫,一個真正的女巫。

每一個男人,在知道真相之後,都會因此畏懼退卻。

沒有人會想要一個女巫,她的力量,讓他們害怕,她帶來的麻煩,教他們退縮。她不是他們會考慮的對象,不是男人願意觸碰撫摸、同床共枕的女人,更別提要相守一輩子。

他們樂於使用她的能力,但他們不會愛上她,不會喜歡她,不會願意接近她。

所以她才離開威尼斯,對那些知道真相的男人來說,她只是一個可以被利用的工具,她不想被人當成怪物,也不想再對人懷抱期望。

再也不想。

她受夠了被利用、被鄙視、被畏懼、怪罪與憎恨,所以她才遠離人群,回到森林裡獨居。

她不曾想過有一天,竟然會受男人吸引,被人渴望、需要。

而她竟也渴望那個男人,想要感覺被人擁在懷中,深深需要,她的身體因為他而顫抖,雙峰因渴望被他的愛撫吮吻而發熱脹痛,但那男人不是她的,不會成為她的。

等到她幫他和城堡裡的人渡過這個難關之後,她就會離開。

看著那透著燈火的無人高窗,凱閉上眼,壓下心中的渴望,強迫自己轉身從窗邊走開。

這樣就好,反正他是個貴族,本來就不可能真的選擇她。

就算他要了她,也只是玩玩而已,不會認真。

那不是她想要的。

凱走回桌邊繼續調製能舒緩咳嗽與疹子的葯草油,然後重新拉起在脖子上的布巾遮掩口鼻,走回那女人所處的睡鋪,掀起剛剛掛上的布簾走進去,輪到值夜班的蘇菲亞剛剛和她一起,幫那女人洗好澡,如今她已擦乾了身體。

那女人病得正嚴重,咳得很厲害,身上非但起了疹子,還有膿包,有些甚至還在冒膿水,她讓蘇菲亞把那些髒衣物拿去燒掉,自己坐到床邊。

「嗨,你好,我是凱。」知道那女人已經有些神智不清,為了不讓她太害怕,她再一次的介紹自己,柔聲道:「我現在必須替你把身上的膿包切開將它清除乾淨,你瞭解嗎?」

女人蜷縮在床上,痛苦的看著她,眼裡滿是血絲的喘著氣,半晌後,她才點點頭。

「告訴我,」凱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問:「你叫什麼名字?」

「約翰娜……」

那是個希伯來名字,意思是上帝的恩慈。

「約翰娜,這會有點痛,但我是在幫助你,你懂嗎?」

約翰娜點點頭,凱鬆開手,拿起盤子上用滾水燙過的刀子和銀針,掀開約翰娜身上的布巾,開始替那瘦到不成人形的女人處理那些膿包,一邊檢查,並清潔她身上的疹子。

那女人抖顫著,忍著痛,讓她清潔那些患處。

讓她慶幸的是,幸好之前城堡裡的人,大多康復了,雖然體力仍虛弱,可是已不再需要留在這裡。

約翰娜的孩子,本來堅持要留在母親身邊,但他瘦弱又骯髒,她不得不威脅他一定要去洗澡才能留下,並以食物利誘他,那孩子才勉為其難的離開了一會兒,但他很快就再次出現,頂著濕透的短髮,套著一件老舊但乾淨的亞麻衣裳。

她檢查過那個孩子,他看起來很健康,身上也沒起疹子或膿包,並沒有染上瘟疫,可為了以防萬一,她仍要他留在房間裡比較通風的地方,因為吃過東西,又到了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又見母親也得到了照顧,沒有多久,他就累得睡著了。

替那女人處理完膿疹,上了葯、擦了油,她為那女人穿上了寬大的衣服,安慰著她,那瘦小的女人因為喘不過氣來,顯得萬分痛苦,就連呼吸聲聽來都帶著咻咐的聲音。

不忍心看她如此痛苦,凱不禁伸手撫摸著她的胸口。

一股寒氣從手心竄入,直襲胸口,她強忍著那不舒服,不讓自己抽手。然後,那不斷咳喘的女人,終於慢慢平靜了下來。

凱抽回手,感覺也有些喘不過氣,胸口像是被那寒氣堵住了一般。

她站了起來,把那掛在繩子上的白布拉下來收拾折好,卻忍不住咳了兩聲,她才發現自己做得有些過頭,她把遮住口鼻的布巾拉下來透氣,繼續收拾布簾,想著要找機會再到草地或森林裡去。

她繼續把那些拿來遮掩隱私的白布拉下,一一收拾好,暈眩卻再次襲來,讓她腳步不穩,差點跌倒,一隻粗糙的大手,卻在這時出現,適時的扶住了她,白布如飛瀑般落下,當它們全部掉了下來,她看見那男人站在眼前,再次穿戴整齊。

因為沒料到會看見他,她完全的愣住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黑瞳幽幽,緊繃著下顎,只問:「這是我的城堡。」

這回答,教她無言。

她沒有期望他會過來,她以為他生氣了,以為他上床睡了,他明天還得出去忙上一天。

他放開了她,開始收拾那些落下來的白布,將它們收折好,放到一旁的竹籃裡。

「她的情況怎麼樣?」

凱瞧了那個蜷縮在桌邊的男孩一眼,道:「有些嚴重。」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低聲再問:「這女人撐得過去嗎?」

「我不知道。」凱眼也不眨的說,壓下另一股想咳嗽的慾望,然後道:「你不該到這裡來,她的情況是目前最糟的。」

他瞧著她,用下巴點了那個男孩的方向一下。

「你需要我把他帶走嗎?」

肺裡的寒氣,轉為灼熱,她強行再次壓下,點點頭。

見狀,他二話不說轉過身,朝那睡著的孩子走去,將他抱了起來,走了。

她等他走了,才掩嘴咳了出來。

胸口的灼熱,燒灼著她,她蹲跪在地上,但地板的木頭已經死去,沒有太多能量,她強迫自己站起來,一拐一拐的走到桌邊,從箱子裡翻出一顆未經琢磨的黑色石頭,將它握在手心裡,汲取它的力量。

當她鬆開手時,她的胸口總算不再灼熱,但石頭變得異常熱燙。

她將石頭放在窗台邊,看見它被一股黑色的熱氣包圍,但她知道,等明天天亮,它會慢慢冷卻下來,讓她可以再次使用。

如果有陽光,效果會更好,陰雨天,可能需要久一點的時間才能淨化它,但她現在也只能暫時用這個代替了。

身後傳來聲響,她一怔,匆匆回首,看見那男人竟又出現在門口,他手上端著一碗她請蘇菲亞熬煮的大蒜粥,肩上還掛著乾淨的布。

「蘇菲亞說你需要這個。」他把粥遞給她。

她無言接過,看著他在臉上綁上布巾遮住口鼻,直接走到那女人身邊,又幫著她把那女人撐坐起來,拿布巾替那女人圍上,對她挑起了眉。

直到這時,她才領悟過來,這男人是來幫忙的。

這個領悟,再次震懾了她,揪抓住她的心。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端著那碗大蒜熬的粥走上前去,在他的協助下,小心翼翼的餵食那個瘦弱的女人。

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他還想著完成兩人方才未完成的事,可他幫著她照顧那個女人,動作無比輕柔小心,即便那女人將才剛吞下的粥又吐出來大半,有些還濺到了他手上,他也不介意。

在她喂完那女人之後,她要求他把染到穢物的衣服脫了,留在洗衣籃裡,他安靜照做之後,自動走去門口洗手。

然後,他就帶著那空碗走了。

接下來幾天,一個接一個患病的村民相繼出現,人們口耳相傳著她製造出來的奇蹟,還有他對村民敞開的城門,原本空掉的城門塔樓,很快就再次被染上瘟疫的人睡滿。

雖然蘇菲亞她們已經熟悉了該如何照顧病人,她仍再次變得萬分忙碌,整天在城堡裡轉來轉去,也不再回到他房裡睡覺。

下意識的,她躲避著那個男人,可他一句話沒說,偶爾兩人在內庭廣場遇見,談論的也只是他的作物、她的病人。

他不曾再碰過她,一次也沒有,但有時候,當她在塔樓裡往他的高窗看去時,她會看見他站在那裡,隔著霏霏細雨,垂眼看著她。

她不知他在想什麼,也不敢探問。

唯一清楚的,是他依然想要她,她知道,可以感覺得到,在他每次靠近時,當她每回對上他的眼時,她都能清楚察覺。

每當他看著她時,無論是隔得很遠,或是近在咫尺,她總覺得自己像是被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得精光。他的眼神那般赤裸灼熱,好像他想立刻、馬上將她拉進懷裡,抵在牆上,完成那天不曾做完的事。

可他不曾真的那樣做過。

每一次他出現,她總是會知道,不回頭也曉得。

彷彿那一天,那一夜,他就在她身上下了咒。

她的身體變得萬分敏感,總是會因為他的存在而起反應,對他的渴望如影隨形的包裹著她,即便她因為太過疲倦而睡著,也會夢見她在他懷裡,回應著他的吻、他的撫摸,抵著他粗糙的大手呻吟,直到她渾身發熱、羞窘萬分的驚醒過來。

她無法好好睡覺,黑色的陰影回到了她臉上。

雖然沒有回他房間,她知道他依然會洗澡,蘇菲亞和麗莎每天都會上樓為他收拾房間,把他換下的骯髒衣物拿下來清洗。

不是為了她,她告訴自己,卻無法真的相信。

那男人想要她。

有時候,她甚至希望他真的不顧一切,將她拉回那間房,強迫她接受他。

當她再一次從那撩人的夢中驚醒,她的身體熱到完全無法降溫,即便她帶來的水晶和石頭也無法幫她。

她沒辦法在這種狀態下照顧那些病患,於是下樓到主城樓後面的浴場洗澡。

夜很深、水很冷。

她卻仍覺得體內還是有著一把火,焚燒著她。

只差那麼一點,她就會上樓去找他,不知羞恥的求他和她在一起,緩解體內燒灼著她的熱火。

她從來不曾感受到如此激烈的渴求,那麼火熱的慾望。

人們說,女巫都很婬亂,她一直覺得那是污蔑之詞,如今卻發現那些人或許是對的,真的讓她非常憤怒。

因為如此,體內的火,冷卻了下來。

她很快就冷得打起哆嗦,這才擦乾身體,套上衣裙。

當她走出來時,發現雨停了,明月從雲中探出了頭。

她站在後院,伸出手來,看著月華灑落手心。

她太累了,無法思考,她好想脫掉衣服,沐浴在月光之中,感覺吸收那純淨的能量,她不自覺脫掉了鞋,踩到了草地上,感覺大地與月光。

腳下的草葉無比柔軟,還帶著一些水珠,她能感覺到大地的能量從腳心傳來,感覺月光從頭頂籠罩她全身,她張開嘴,深呼吸,感覺夜風與月光,一起進入身體裡,那溫柔的力量充滿了她,潔淨了她,讓她從裡到外的疲憊都緩緩消失。

所有的知覺,在這一刻,都變得萬分透明清晰。

然後,她察覺到他。

那不可能,他應該早就睡了,可她感覺到他看著她,那讓她無法控制的回頭,昂首。

他就在那裡,在主城樓上,從他房裡的另一扇高窗,低頭注視著她。明亮的月光,照亮他偉岸赤裸微微濕亮的胸膛。

他在流汗,彷彿他也在夢裡,被她困擾著,汗流浹背的驚醒。

夜風,揚起了她的發和裙。

她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感覺到那把火重新在小腹聚集,感覺到她的乳尖在他的注視下挺立起來,抵著亞麻襯裙。

她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氣息,咬唇克制幾乎脫口的呻吟。

害怕自己做出第二天就會後悔的蠢事,她不敢再看他,強迫自己轉身,匆匆離開他的視線,到最後她幾乎揪抓著裙子跑了起來,慌亂的衝回城門塔樓裡。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51 PM

第八章

陽光從厚重的雲層縫隙中鑽了出來,灑落田野。

波恩站在路邊,看著那綠意盎然的燕麥田和逐漸增加的人手。

農家出生的路易與卡恩帶頭照顧燕麥田與豆田,因為凱開始收納照顧城堡之外染病的村民,那些本來躲起來,只願照顧自家農田的農奴一個接一個開始出現,幫著他犁田做壟,除草施肥。

那些燕麥,在短短一個多月裡,已經長得很高,但還沒抽穗開花。

一旁種豆的豆田里,綠色的籐蔓在棚架上攀爬著,可也同樣還沒開花結果。

他很清楚,還沒收成之前,什麼都是不確定的,但是至少現在這些作物仍在成長著,沒被前一陣子的雨水給淹沒。

他拿著鐵耙子,走到燕麥田里,在燕麥與燕麥的田壟中間,小心耙除地上冒出來的雜草。

這工作簡單無聊,雖然不需用腦,但十分費時,不過鐵耙能挖斷雜草的根,除掉雜草,則能確保更多燕麥的收成。

他從這一壟,除到那一壟,重複同樣的動作,不讓自己思考太多。

陽光漸漸變得炙熱,讓他身上的汗水直冒。

單調的體力勞動,以往總是能讓他暫時把那些煩惱拋在腦後,可這一次卻沒什麼用。

從昨天深夜,他看到她在月光下的模樣之後,就無法將她的身影完全抹去。

當她就那樣站在那裡,光著腳,踩在草地上,迎著月光。

那模樣,看起來如此聖潔,他卻只想下樓走到她身邊,脫去她身上的衣裙,將她壓倒在草地上,然後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深埋進她濕潤緊窒的身體裡。

他幾乎可以看見,她在他身下緊攀著他,扭動著迎合著他,用她雪白的長腿夾緊了他,呻吟嬌喘,汗水淋漓的和他一起攀上高潮。

整個早上,他都在想像和她交歡,那讓他一直維持著半興奮的狀態。

這真的太蠢了。

她想要他,他知道,感覺得到。

他可以現在就回去,將她扛到肩上,帶回床上,把昨晚到現在,他腦海裡想過的每一種方式,全都做上一遍,或三遍,或十遍。

他知道許多不會讓她懷孕的方式,他可以教會她享受做那件事的歡愉。

她是個敏感且熱情的女人,他知道她會喜歡這件事。

有些女人不會,可他知道她會。

但她逃走了,不只一次。

他知道她在躲他,昨夜她甚至轉身落荒而逃,而他清楚曉得一時衝動會製造出什麼樣的後果。

男人總是負責享受,女人卻永遠是承受後果的那一個。

他就是那該死的後果,而他這輩子,有好幾次都希望自己從來沒出生過。如果他曾經從他悲慘的童年中學到任何教訓,那就是絕對不要製造出另一個像他一樣的孩子。

他不怪她試圖逃走。

可這依然無法讓他將她的身影抹去,所以他繼續低頭彎腰耙著草,做著那無比單調費時的工作,然後在腦中繼續幻想在月光下舔去她身上每一寸濕熱的汗水,讓她變得更濕更熱,開口懇求他和她做愛。

染病的人,擠滿了城門塔樓。

像是附近所有還活著的人,都擠到了城堡裡來。

有些人情況還好,只是輕微發燒,但有些人情況很糟,身上長滿了膿胞,甚至還在咳血。

她把症狀不一的人分開隔離,除了原來的那間房,還辟了另一間房當作病況較輕微的人的病房,雖然有蘇菲亞、麗莎她們的幫忙,她仍覺得自己像是一根兩頭燒的蠟燭。

城堡裡,食物消耗的比兩人想像得快。

那天早上,她忙到一半,就看見他全副武裝的站在門口。

知道他有話要說,她放下手邊工作,走上前去,踏出門口的那瞬間,她忽然領悟他要說什麼。

「你要出門?」

他低頭看著那聰明的女人,點頭。

「我們需要更多的資源,那些作物暫時也不需要更多的照顧。」本來他打算多等幾天,等到賽巴斯汀回來,可現在情況不同了。

「你打算去哪?」她問。

「過幾天,西邊那裡會有個市集,價格可能會比較高,但離我們近一點,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邁克爾他們情況恢復得差不多了,我會讓邁克爾和穆勒、安東尼留守城堡,我交代過了,你有任何事都可以要他們幫你。」

「我知道了。」

她點點頭,以為他會轉身下樓,他卻仍站在原地,垂眼看著她。

那視線深黑炙熱,宛如燃燒的海。

一時間,心頭狂跳。

出來時,她不敢靠他太近,在一尺遠外就停了下來,可即便是這距離,依然感覺還是好近。

因為他的視線,因為他一直沒走,她身體又熱了起來。

不知為何,在他的注視下,身上的衣物好似又再次消失不見。她應該要把視線移開,她應該要回病房裡去,卻動不了。

恍惚中,他不知怎靠得更近。

她屏住了氣息,心緊縮,身微顫。

驀地,麗莎的叫喚從身後傳來。

她猛然回神,匆匆轉身。

誰知,他卻在這時突然伸手,將她撈了回去,拉下了她綁在臉上遮住口鼻的布巾,低頭狠狠的吻了她。

那個吻萬分火熱,讓她雙腿發軟。

像開始一樣突然,他放開了她,捧撫著她熱紅的臉,粗聲開口命令。

「該死的,這幾天你回我房間去睡,聽到了沒有?」

她面紅耳赤的看著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告訴我你聽到了。」他惱怒的要求。

她點點頭。

見狀,他雙瞳變得更黑,讓心又跳。

「我很快就回來。」

他撫著她濕潤的唇,啞聲說著,然後才放開了她,頭也不回的轉身下樓離開。

她靠在牆上,半天無法回神,等到她清醒過來,他已經帶著兩個才剛恢復體力的士兵,騎馬出城。

為了她也不清楚的原因,她爬上了塔樓,從城門塔樓上的城牆往外看。他越過了石橋,轉上森林小徑前,彷彿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回頭朝她看來。

兩人的視線,隔著大老遠,在空中膠著。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跳。

下一瞬,他舉起了手,將其緊握成拳。

她不知他為何那麼做,但胸中那顆心,卻彷彿被他緊緊掌握。

然後他把頭轉了回去,策馬走了,消失在山林裡,再看不見蹤影。

他的離開,讓人手更加緊迫。

留守的士兵不多,他們仍需要每天到田里幫忙。

為了防止瘟疫擴散,她不得不變得更加嚴厲,再三要求所有進出病房的女僕都一定要洗手、包住口鼻,可即便如此,夏綠蒂還是倒下了。

直到這時,城堡裡的人,才警覺到她不是萬能的,瞭解到事情的嚴重性,然後所有對那些染病的人曾有的同情與憐憫,都再次被驚懼擊退。

人們想起了這瘟疫,曾經奪走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天早上,再也沒有人敢靠進城門塔樓那兩間病房。

當她去廚房找人時,廚娘安娜不敢和她對上視線,蘇菲亞在角落,臉色蒼白的攬著傑利,在她進門時,把頭轉了過去,麗莎更是不知跑哪去。

恐懼,再次佔據了整座城堡。

凱不怪她們,她能瞭解這是生存本能,沒有人想染上瘟疫,沒有人想死。

所以,她只是開口要求。

「至少,幫我把東西送到病房門外。」

她們沒有回答,她沒有強迫,只是提起那燒好的葯草湯汁,轉身走了出去,回到塔樓繼續照顧那些病患。

半晌後,她聽到敲門聲,看見門外放了乾淨的開水和布巾。

她鬆了口氣,拿起那些東西,轉身回房。

可雖然不用一再來回去拿那些用品,她還是只有一個人,而塔樓的兩間病房裡,有超過三十個病人。

那兩天,她忙得天昏地暗,日夜都沒有停下來,她不斷幫那些人清潔、送水、擦葯、餵食,更換床單與乾淨的布巾,清理他們的嘔吐物與排泄物。

痛苦的呻吟、咳嗽、啜泣與絕望充滿一室。

更糟的是,當她替那些病人處理患處時,不是每個人都像約翰娜那般能夠理解,神智清醒的人也許可以,可是有些人早已病到神智昏聵、意識不清,當她試圖幫助他們,有人還會想要攻擊她。

雖然那些人多半已經虛弱到不行,但她必須拿針和刀子替他們清除膿包,為了不讓他們在過程中,過度掙扎傷到自己,她不得不將他們綁起來。

「你這女巫!魔鬼!放開我!放開我--」

「不要、不要!啊啊啊--住手、請你住手--」

「神啊!拜託禰阻止這可惡的惡魔!別讓她再折磨我了--」

「主啊,求禰寬恕我的罪過,助我免於地獄的惡火,求禰拯救我的靈魂、拯救我的靈魂--」

「聖母瑪利亞!偉大的母親,請救救我、救救我脫離這魔女的掌控--」

「走開、走開--你這巫婆!別靠近我--」

哀號與咒罵聲,不斷迴盪在石牆之間。

她不理會那些淚水、憤怒與恐懼,只是面無表情的繼續替他們進行治療,將那些膿包切開,將污濁的膿水擠出來,直至能見到乾淨的鮮血,再小心的替他們上葯,避免之後傷口惡化。

她不是沒想過用自身異能幫住他們,但那些人太過驚慌害怕,即便她舒緩了他們的痛苦,他們也沒有感覺,而且若她太累,使用能力超過限度時,一個不小心,也容易失控。

她知道自己不能無限度的使用它們,這種事是要付出代價的,她清楚記得自己的能力曾經對大地造成的傷害。

驀地,正當她在替一個不斷尖叫哭嚎的老婦人清除膿包時,病房的門突然被人一腳踹了開來。

凱聞聲回頭,只見一名陌生的騎士咆哮著衝上前來,她甚至還沒聽清楚那男人在喊什麼,就已被一拳打倒在地。

手上的小刀在瞬間飛了出去,劇痛在頭側炸開,她趴在地上,痛得無法呼吸。

什麼?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她有那麼一瞬間,搞不清楚狀況,然後一聲咆哮衝進耳裡。

「你這該死的女巫!」

她睜開眼,發現眼前景物重疊著,一股溫熱湧上鼻頭,她驚慌的抬頭,看著那個憤怒的男人,抬起手試圖解釋。

「我不是--」

話未完,他已一腳朝她肚子踹來,將她剩下的話全數截斷。

她又痛又驚,混亂之中,只能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伸手抱頭,保護自己,一邊大聲叫喊著。

「住手!大人!你誤會了--」

但那男人不聽她解釋,只是發狂的對她又踢又打,還抓住了她盤在頭頂上的頭髮,將她往外拖出了那間病房,拖下了塔樓。

「我不是女巫--我是在幫他們--」

她在途中試圖掙扎著,他只是抓著她的頭,用力的撞向石牆。

這一撞,讓她眼前一黑,軟倒在地上,瞬間失去意識。

安東尼開了門。

在看到賽巴斯汀隊長隔了將近三個月,在所有的人都要放棄希望時,終於帶著大批貨物和那些男人回來的那一剎,他是如此興奮,所以他開了門。

他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可怕。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得他無法反應。

城門塔樓裡發出的可怕哀號,讓賽巴斯汀隊長在進門後飛快衝上了樓,那些被綁起來的病人,凱夫人染血的刀與雙手,她粗嗄沙啞的聲音,還有與額前

白髮不符的年輕容貌,只讓一切看起來更糟。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凱夫人已被賽巴斯汀隊長打倒在地。

那恐怖的一拳讓他嚇得呆住了,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看著隊長將凱夫人痛毆一頓,然後將她拖下了樓。

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賽巴斯汀隊長是如此憤怒,那些剛回來的士兵也憤怒的跟在一旁叫囂著。

「女巫!」

「該死的女巫!」

「燒死她!燒死她--」

安東尼看著賽巴斯汀隊長將凱夫人一路拖到了內庭廣場裡,接下來發生的事如此恐怖。

城堡裡的人全都因為這場騷動聚集了過來,人人臉上都又驚又慌,蒼白而毫無血色,人們看著她被拖行,卻無人敢開口阻止。城堡裡大部分的男人都被邁克爾帶出去田里幫忙了,剩下的都是大病初癒的人,和幾個女僕,就算他們

想做些什麼,也不敢違抗這些士兵。

安東尼顫慄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知道他必須做些什麼,一定要做些什麼,阻止這件事繼續下去,混亂之中,他手腳並用的飛奔上樓,到了塔樓的頂樓,點燃了烽火。

「主啊,我們的天父,願禰的名受顯揚,願禰的國度來臨……」

凱從可怕的暈眩昏沉中清醒過來,發現她的手腳早已被麻繩綁縛起來。

她睜開眼,看見天快黑了,灰濛濛的天空下,一名剃掉了頂上毛髮,戴著小圓帽的棕袍神父,手握著一串念珠、一把十字架,一邊用拉丁文唸唸有詞,那些經文隨風飄散在空氣中,鑽進她耳裡。

那個可怕的男人將她拖拉到了內庭廣場中央,指揮著幾名陌生的士兵抬來了曬衣場的木棍。

「神聖的天父啊,我懇求禰毀滅惡神的勢力,求禰把它們投入地獄深處,永遠囚禁在那裡……」

神父繼續念著經文,士兵們則接二連三的搬來了木柴,堆在一起,然後將她拖拉過去,綁在那被綁成十字的木架上。

凱試圖開口說話,張嘴卻痛得淚水直流,才發現她的嘴唇早因方纔那頓痛毆被扯破,當她喘著氣再試一次,卻只覺喉頭一甜,咳嘔出一嘴鮮血。

男人們將她連同木架一起立了起來,她臉上的布巾不知何時早已掉落,盤在頭上的髮辮也被那男人粗魯的抓握而散亂開來。

「因耶穌基督之名,及祂神聖的十字架和聖血的力量,我們捆綁這信奉撒旦的邪惡靈魂……」

風吹得她長裙如旗幟般啪啪飛揚作響,她意識有些模糊的看著眼前重疊晃動的景象,看著那神父手持念珠與十字架,拿著十字架對著她比劃,看著那些男人繼續在腳下堆積木柴。

她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她為何會讓自己陷入這種麻煩之中?為何她就是學不會不要多管閒事?

然後,那個穿著鎖子甲的男人拿著一根火把,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那根燃燒的火把在陰沉的天色下,看來異常明亮。

原本站在一旁的修士走上前,和那手持火把的兇惡男人說話,短暫的阻止了他的靠近。

人群在眼前晃動著,那火把也是,她看著那個陌生的男人,只覺得這一切虛假得像噩夢一般。

她需要保護自己,但她在這時聽見了哭泣聲響起。

她抬眼看去,看見傑利掙脫了蘇菲亞的掌握,跑了過來。

「凱--凱--」

「傑利!傑利!」蘇菲亞大驚失色,匆忙跟了上來,試圖抓住弟弟,但小安妮在這時也飛奔而來,然後其他的孩子也跑了過來,爬上柴堆,抓著她的裙角哭泣。

那男人和士兵們沒料到會有這樣的騷動,一下子也沒來得及阻止,匆匆推開了那名擋著他的修士,衝上前來。

蘇菲亞抓住了小弟,然後昂首看了她,對上了她的視線。

她看見那女僕眼裡滿是淚水與愧疚,不想為難她,也不想為難自己,凱閉上了眼。

哭泣的孩子們,一個又一個被拉走了。

恍惚中,她可以感覺得到口鼻不斷有血湧出滴落,一點一滴的帶走她的力氣。她應該要救自己,在還來得及之前,但那些熟悉的面孔,她曾經拯救的生命,那些蒼白、驚慌的臉,在眼前交錯。

而她之前治療那些病人耗費了太多力氣,又傷得太重,她知道事情只要一開始,她就無法輕易停下來。

她從來不瞭解,為何自己生來就和別人不同,為何她會擁有這樣的異能,母親不曾來得及告訴她就被人燒死,澤則根本不和她討論這個問題。

或許,她確實就如威尼斯那裡的神父們所說,是不該存在這世上的異類。

然後,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蘇菲亞抖顫的聲音在混亂之中響起。

「凱夫人不是--」

這一句呼喊顫抖著,卻很大聲,穿透了混亂的喧囂,讓所有人震驚的安靜了下來。

因為不曾預料到有人會為她說話,凱不敢相信的再次睜開了眼,看見那少女緊抱著小弟,仍含淚昂首看著她。

蘇菲亞深吸口氣,轉過了頭,看著那手持火把的男人,顫抖著道:「賽巴斯汀隊長……你……你誤會了……凱夫人她不是……她不是女巫……」

凱無法置信的看著蘇菲亞,剎那間,只覺淚如泉湧。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親眼看到她滿手是血,拿著刀在凌遲病人!」

蘇菲亞死白著臉,看著那個全副武裝,手持火把的隊長,害怕但堅定的道:「她只是……只是在幫他們……只是在替他們治療瘟疫……她必須把那些對身體不好的膿水清除……」

「放屁!治療瘟疫需要把病人綁在床上嗎?」賽巴斯汀怒喝著逼近她,咆哮:「你給我讓開!」

蘇菲亞渾身一顫,將小弟護在身後,挺直了身子,鼓起勇氣直視著那兇惡的隊長,含淚重申:「她不是女巫。」

他舉起火把要揍她,蘇菲亞嚇得閉上了眼,但沒有閃躲讓開。

凱看得一陣心驚,但那男人將火把揮到一半,卻沒有真的揍下去。

賽巴斯汀高舉著火把,怒瞪著蘇菲亞,臉上又驚又怒。

就在這時,廚娘安娜開了口。

「凱夫人不是女巫。」

賽巴斯汀震驚的看著安娜走上前來,站在蘇菲亞身邊。

「安娜!」

「她治好了我的瘟疫。」安娜看著那從小被她帶大的男人,緊抓著圍裙,白著臉道:「你如果要燒她,就把我也燒了。」

然後,接二連三的,城堡裡留守的女人都鼓起勇氣站了出來。

「凱夫人不是女巫。」

「她不是女巫。」

「凱夫人只是在治療她們。」

最後,連膽小麗莎也站了出來,擋在那些士兵和賽巴斯汀前面。

「哥,凱夫人不是女巫,她是這座城堡的總管。」

「麗莎!」

賽巴斯汀震懾的怒瞪著眼前這些女人,火冒三丈的吼道:「你們他媽的都瘋了嗎?:這女巫將人綁在床上,拿刀子凌遲他們,你們聽到哀號不阻止她就算了!竟然還被她迷惑了腦袋,在這裡替她求情說謊!這女巫怎麼可能是城堡的總管!爵爺呢?大人呢?他人在哪裡?為什麼不在城堡裡?你們老實說!他是不是被這女巫害死了?!來人,將她們通通給我拉開!」

幾名跟著他回來的士兵們聞言紛紛上前,拉開那些失去理智的女人們。一時間,現場又騷動了起來,男人與女人們爭執著,尖叫咆哮的聲音此起彼落,女僕與士兵推擠著、拖拉著,孩子的哭鬧聲震天價響,到處一片混亂。

凱既震驚又困惑,無法相信城堡裡那些女人們竟然站出來為她說話,為自己挺身而出。

豆大的淚水,不知何時早已上湧,在風中滾滾灑落。

然後,那火把在混亂中,被那男人扔了過來,灑了油的木柴堆,瞬間燃燒起來。

「不要啊!凱夫人!」

「快救火!快啊!」

「放開我!你這蠢男人--」

烈焰熊熊燃燒著,女人們驚聲尖叫、奮力掙扎,但卻不敵男人們的強勢拉扯。

凱能感覺到灼熱的火焰竄了上來,熱氣黑煙熏蒸著她的手腳與臉龐,炙著她的口鼻,她咳得喘不過氣來,心口大力跳動著。

她不能再等了,可她不想害死這些為她挺身而出的女人。

濃煙熏得她不斷嗆咳,但如果她汲取了大地的能量來救自己,這塊土地就完了,所有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會因此餓死。

她的裙擺燃燒了起來,火舌舔噬上她的腳,那可怕的灼燙,讓她忍不住掙扎著,但她掙不開那緊緊綁縛著她的繩索,痛苦的淚水盈滿雙眼,她無法控制的咳喘著,感覺自己像是要將心肺都咳了出來,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在這裡就這樣被燒死時,忽然間,重重的馬蹄聲驀然響起。

她聞聲抬眼,恍惚中,只看見一個男人,騎著高頭大馬,手持長劍,氣勢洶洶的從城門外衝了進來。

因為那景象太過虛幻,有那麼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是在作夢,但那男人在眨眼間策馬衝過分開的人群,有如天神一般,來到眼前,高大的駿馬在她眼前人立而起,長嘶急鳴,當它雙蹄落下,瞬間踏垮了她腳下燃燒的木柴。

著了火的乾柴迸裂飛散,火星瞬間四濺,教眾人驚呼退開。

男人手上的長劍唰的揮斬過來,一次便斬斷了綁縛著她的繩索,卻精準的不曾劃破她的衣衫,她從木架上掉了下來。

凱倒抽一口氣,但他在千鈞一髮之際,伸出長臂,從馬上彎身撈起了她。

她在半空中飛揚的裙子仍在燃燒,他反手再揮一劍,嘩沙一聲,俐落的將那燃燒的裙擺砍斷,任風吹揚上了天。

當她回過神來,她已被撈上了馬,穩穩的坐在他身前。

她不敢相信的抬起頭來,看見男人的臉。

波恩。

她屏住了氣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的男人緊繃著一張臉,緊緊擁抱著她,他的衣衫上仍沾著泥巴,身上還有著汗臭。

她從來未曾想過,也不曾冀望,這樣的奇蹟會發生。

事情發生得那麼快,而他應該遠在好幾十里之外。

從小,她就知道自己異於常人。

瀑讓她清楚瞭解這件事,她們和大部分的人都不一樣,她們是異類、是女巫。對人們來說,女巫都是邪惡的、污穢的、婬亂的,燒死女巫是天經地義的事。

她從來不曾奢望,若哪天她被綁上火刑架,會有人冒死來救她。

可他來了,及時趕了回來,回來救她。

緊繃的神經,到此終於斷線,無法控制的,凱蜷縮在他懷裡大口咳喘,感覺到熱淚不斷滑落。

廣場裡的士兵,見狀紛紛拔劍以對,但在看清來人時,盡皆呆立當場。他擁著仍不斷嗆咳的她,看著廣場眾人,冷聲怒問。「這裡他媽的是在搞什麼鬼!」

安娜第一個回過神來,指著那沒腦袋的大隊長,喊道:「大人!賽巴斯汀隊長想燒死凱夫人!」

賽巴斯汀瞪著那廚娘,惱火的道:「爵爺!那妖婦是個女巫啊!」

「誰說她是女巫?」他怒瞪著那個隊長。

「附近的村子裡都這樣說!」一名士兵大喊著:「說我們的城堡被森林女巫佔據了!」

「是啊!他們說這女巫騙人說她會治療瘟疫,但過來的人都沒有人再離開!她將他們全都殺了,煮了湯來吃!」

「沒錯!」另一名士兵揚聲喊著:「大人!這女人把我母親綁在床上,拿刀凌遲她啊!」

「你母親得了瘟疫!」

他策馬轉身,瞪著那名士兵,道:「她只是在替她清除患部,就像你受傷時,需要把腐爛的肉割掉一樣!還是你希望她讓你母親躺在床上受苦呻吟到死?」

士兵聞言一愣,僵在當場。

「那她為何要把那些病人綁起來?」賽巴斯汀惱怒的問。

害怕他像蘇菲亞一樣,說不出一個理由來,會讓他也跟著被質疑,她心頭一緊,想要解釋,可她吸入太多的濃煙,發不出聲音,就在這時,那懷抱著她的男人,聞聲回頭,看著那個隊長,怒聲開了口。

「那是為了不讓人在她處理那些傷處時,因疼痛掙扎而傷到他們自己,就像人在戰場上要被截肢時,那些修士要把他們綁起來一樣!」

他環顧廣場眾人,大手穩穩的環抱著她,下顎緊繃的握劍揚聲。

「這個女人所做的事,都是我要她做的,她不是女巫!」

「大人,你怎能確定她不是?」

這質疑的聲音,非常冷靜。

眾人回頭看去,只看見那隨隊而來的那名修士與神父站在一旁,手裡仍握著念珠與十字架,昂首看著那在馬上的男人。

開口的,是那名神父。

「你如何能確定她不是女巫?」

這個問題,讓所有的人都轉頭看他。

她能感覺到他肌肉抽緊,能看見他繃緊了下顎。

然後,下一瞬,他看著那位神父,冷聲張嘴宣告。

「因為,她是我的未婚妻!」

這話,讓眾人嘩然,但知道真相的女人們聰明的沒有反駁他。

因為他大氣不喘的謊言,凱一下子嗆咳得更加厲害,卻感覺到他收緊了在她腰上的手。

他將她擁在懷中,眼也不眨的看著那名神父,道:「凱是威尼斯商人的女兒,我到南部當侍從,在我學習當騎士時,和她父親有過協議婚約,我們需要糧食,所以我寫信要求她帶著糧食過來,好讓我們度過這個夏天。如果不是因

為她,我們早在一個月前就餓死了,但她帶來了食物,就在那座塔樓裡,所以我們現在才有食物招待你,不過我想今晚,我和我的未婚妻恐怕無法邀請你與我們共進晚餐。」

聞言,幾名士兵面面相覷,那神父臉上也有些尷尬,身為隊長的賽巴斯汀臉色更是如土一般。

他把視線拉到那隊長身上,冷聲詢問。

「賽巴斯汀,我相信你完成了我交代給你的任務?」

「呃,是的。」賽巴斯汀僵硬的點頭。

「我想你還記得修道院在哪?」

「當然。」

「那就麻煩你替神父一行人帶路。」說著,他不再理會那男人,只抱著她小心的翻身下馬,喊著:「安娜,讓所有的人安頓下來,給他們一些東西吃。蘇菲亞,燒一些熱水到我房裡來。麗莎,去病房裡看著。」

幾個女人聞言紛紛動了起來,就連被分配到要回到病房照顧病人的麗莎都沒有抗議,乖乖領命而去。

男人們見狀,也不敢再攔,當他們發現自己竟然差點燒死未來的領主夫人時,早已嚇得臉色發白。雖然大人好像沒有立即和他們問罪,但白癡都看得出來他有多麼憤怒,男人們看著他壓抑著滿腔的怒火,緊抱著她,大步穿過內庭廣場朝主城樓走去,紛紛立刻讓出路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6-8-13 08:55 PM

第九章

波恩小心的擁著凱,動作飛快的將她抱上了樓,懷裡的女人滿身都是煙味,渾身持續不斷的顫抖著,滾燙的淚水一再浸濕著他的肩頭。

兩天前,當他在河口市集,忍痛花費天價買了牲口回來,卻在半路上聽到和她有關的謠言時,就知道情況已經失控。

他立刻就決定要先趕回來,當他來到村子口,看見那燃起的烽火,差點以為自己已經慢了一步。

他一路策馬狂奔,衝進城堡。

那時,她的裙子早已燒了起來,她被火焚身的景象讓他頭皮發麻、又驚又怒,全身血液在瞬間沸騰起來,清楚他要是再慢上一點,就只能看到焦屍一具。

三步兩並的,他爬完那好似永無止境的樓梯,一腳踹開自己的房門,將她小心放到床上,讓她靠在他身上,掏出匕首,低頭將她手腕上的麻繩割斷。

因為掙扎得太過用力,粗糙的麻繩磨破了她的皮膚,深陷其中。

方才在樓下,火光暗影明滅不清,他沒仔細瞧,現在一看才發現,她非但衣裙被燒了,臉上還有被痛毆過的痕跡,她的嘴破了,眼腫了,口鼻都有血,裸露出來的大腿上也有大片紅腫。

「水……」她靠在他身上,咳著要求,奮力的擠出沙啞的字句:「腳……我的腳……」

波恩低頭看去,才發現她的鞋子不知何時早掉了,黑色的襪子因為火燒,還在冒煙,他迅速抓來一旁桌上的水壺和木盆,把裡頭乾淨的冷水倒進木盆裡,火速回到她身邊,扶著她坐在床邊,協助她把腳泡進去。

當她發紅腫燙的腳碰到水時,黑襪的前端還在冒煙,有不少都因此化成了灰,在水中擴散開來,因為疼痛,她緊抓著他,痛苦的呻吟顫抖著,熱淚不斷滾落,一邊仍在喘咳。

心口因她疼痛的模樣而抽緊,他把剩下的水倒進杯裡,小心的餵她喝水,她喝了兩口,然後再次開始咳了起來,淚水一再從她眼角滿溢。

該死,她只是個女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他們卻把她綁到了木架上,試圖燒死她!

她的情況是如此糟糕,就連發尾也已燒焦,沸騰的怒火讓波恩差點拔劍回樓下一劍砍了賽巴斯汀,但她需要他。

他應該要保護她。

該死,他承諾過要保護她的!

他強壓著怒氣,試圖脫掉她殘破的衣裙,她無法抬起右手,痛得深銀出聲,淚水又落一串,波恩這才驚覺她的肩膀脫臼了,當他幫她接回去時,她痛得哀號出聲,差點因此昏了過去。

他替她脫去身上那件殘破的外袍時,她依偎在他懷裡,沒有抗議,他懷疑她有辦法,她雖然仍在顫抖,但盈滿淚水的雙眸沒有焦距,雙手幾乎已經沒有力氣再抓著他。

為了檢查她的傷勢,他不得不把她的襯裙也全數褪去。

她身上到處都是可怕的瘀青。

蘇菲亞在這時送來了熱水,看見她的情況,驚呼出聲。

他轉頭看著那女僕,臉色蒼白的道:「去把她的那些葯草油拿來!快去!」

「哪些?」

「全部!」他憤怒的說:「全部都拿來!」

蘇菲亞放下冒煙的熱水,轉身飛奔下樓。

他讓她靠在床柱上,自己跪在床邊,把她的小腳從水盆裡撈出來,但她被火燒傷的地方一出水面,就痛得忍不住呻吟顫抖,雙眼淚水直落,他只能讓她重新泡回水裡,小心的拿刀在水中替她把濕透的襪子割開,她雪白的小腳上,浮現一顆顆水泡,他拿乾淨的布浸濕,替她清洗雙腳。

那雙曾經雪白的小腳上,浮現了一顆又一顆的水泡,看來萬分慘不忍睹,他拿起乾淨的布,將其浸濕,動作輕柔的替她清洗雙腳。

就在這時,波恩注意到她右腳腳踝處那兒的肌膚可怕的扭曲著,那是個舊有的傷疤,那蒼白猙獰的疤痕一路往上,延伸到她的小腿。

他一怔,伸手撫著那舊日扭曲的疤痕。

察覺到他在摸哪裡,她驚慌的試圖縮腳,甚至不顧疼痛,彎身試圖遮掩她的右腳,一邊喘咳著極力從被煙熏得疼痛發脹的喉頭,擠出殘破的字句。

「我不是……那不是……」

他抬眼,看見她臉上浮現驚恐,她緊抓著床柱,抖顫著,淚水再次從她無法對焦的眼中滑落。

這一刻,他忽然領悟,那是燒傷。

而她,害怕他以為她真的是女巫,會再次把她送上火刑架上。

莫名的憤怒再次蜂擁而上、充塞心胸。

該死!難怪她那麼害怕!如此恐懼!

她以前也上過火刑架,她被燒過。

他難以想像,當她再次被綁上火刑架時,內心有多麼驚恐。

「沒事。」波恩壓下滿腔怒火,小心翼翼的握著她的腳踩,啞聲道:「別怕。」

她喘著氣、咳著,眨著浮腫的眼,臉上仍驚懼滿佈。

「我不會傷害你。」他抬手撫著她淚濕的小臉,嗄啞的說:「我不會。」

她眨著眼,他知道她看不清楚,她的額角有血,腫起來了,情不自禁的,他捧撫著她的臉,吻著她滑落的熱淚,貼靠在她臉上,在她耳邊,開口重申:「我不會。」

她哽咽著,喘著氣,淚流滿面的張嘴顫聲說:「我不是……不是……」

輕撫著她顫抖的臉,波恩和她保證:「我知道。」

她抖著唇,淚流滿面的昂首,張嘴擠出沙啞破碎的字句。

「我沒……沒害過人……」

一顆心,被她抖顫費力的辯解緊緊揪抓著。

「我知道。」他忍不住坐上床,伸手擁抱著她,粗嗄的道:「我知道,別說了,你不需要害怕,我不會讓人傷害你,你是我的,現在是我的了,除非踩過我的屍體,這裡再沒有人可以動你。」

她張嘴啞聲哭了出來,豆大的淚水一再滾落,細瘦的肩頭不斷顫動,揪扯著他的心房。

他情不自禁的親吻安慰著她,「噓,沒事的,沒事了……」

在他的安撫下,她終於慢慢鎮定了下來。

就在這時,蘇菲亞和安娜搬著葯草油再次闖了進來,她們聰明的將那些瓶瓶罐灌全裝在兩個大木盆裡。

「大人,油來了!」蘇菲亞氣喘吁吁的說。

他飛快拉來床被,將她包起來,遮掩她的身體,和她右腳的舊傷,傾身問:「凱,你得告訴我,用哪一瓶才能幫你。」

凱張開眼,喘著氣朝蘇菲亞那兒看去,但她的頭部受到重擊,張眼仍看不清楚前方的一切。

「我看……」她費力開口告訴他:「看不清……」

「你聞得出來嗎?」他問。

她喘著氣,點了點頭。

他要安娜和蘇菲亞把瓶口打開,拿過來給她聞。

她一瓶一瓶的聞過,然後終於虛弱的點頭,確定了其中一瓶。

那是一瓶味道和緩的葯草油,就在這時,她突然抓緊了他的衣襟,他直覺知道她擔心蘇菲亞或安娜若上前幫忙照顧她,會發現她腳上的舊疤,便開口讓蘇菲亞把葯草油留下,支開她去為凱拿更多乾淨的布巾,要廚娘把其他油瓶送回病房去。

兩個女人沒有質疑,轉頭又匆匆離去。

她在他懷中放鬆下來,他等她們出去,才小心的讓她在床上躺下,替她把泡在水盆中的雙腳拿布擦乾,然後把那瓶油倒在手心,再小心的替她塗抹上。

過程中,她不斷瑟縮著,他已經將所有動作放到最輕,她仍痛得直打顫。他替她抹上了油,再拿布將她的雙腳包起來,然後拿濕布清潔她臉上的鮮血和傷口。她躺在枕頭上時,三不五時仍會咳喘著,但總算不像一開始那樣,咳得像是喘不過氣來。

他慢慢再餵她喝了一杯水,這次她嚥了下去,沒有再把水咳出來。

蘇菲亞再次拿著乾淨的布回來,這回他讓那女僕小心的替她把散亂燒焦的髮辮解開,再替她受傷的雙手上葯,他則繼續餵她喝水。

她蜷縮在他懷裡,任他和蘇菲亞擺佈,小小的身子偶爾仍會顫慄,但總算慢慢平靜了下來。

「沒事了。」

波恩擁抱著那全身上下仍帶著火燒煙味的女人,感覺到她雖然虛弱,卻一再撐著睜開眼,彷彿害怕一閉上眼,就會再次被帶回火刑架上,她的恐懼,讓他心頭再次抽緊,他忍不住親吻著她的額,撫著她的背,一再安撫著她、告訴她。

「沒事的,你放心,我會在這裡,我不會讓人傷害你。」

她枕在他肩頭上,喘著氣,半晌後,終於在他的保證下,合上了淚濕紅腫的雙眼,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

就在他以為她要睡著的時候,卻感覺到她揪抓著他的衣襟,小聲的說了些什麼,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問。

「什麼?」

「洗澡……」她仍閉著眼,吸著鼻子,啞聲開口:「你必須……叫那些男人……去洗澡……」

看著那傷痕纍纍、疲倦萬分卻依然心心唸唸、頑固的記著要大家保持乾淨的小女人,他一時有些無言,幸好蘇菲亞還在旁邊,尚未離開。

「蘇菲亞,到樓下去,確保所有人都把自己清洗乾淨。」

「是的,大人。」

蘇菲亞領命下樓。

懷中的女人喟歎了口氣,這才完全放鬆了下來。

凱在微光中睜開了眼。

眼前的男人沉睡的臉,終於合而為一,不再重疊。

她在半夜開始發燒,全身熱到發燙,但這個男人照顧著她。

他餵她喝水、吃飯,因為知道她害怕被人發現腳上的舊傷,他親自替她的雙腳換葯,照料她腳趾頭上的水泡。

當她因為頭暈而嘔吐時,他會幫她抓著長髮,伸手接住她吐出的穢物,再拿溫水替她清洗乾淨。

因為曉得她不喜歡在房間內使用便盆,他甚至每天都會抱著她去廁所,然後在門外等她忙完,再抱著她回床上。

她從來不曾被人這樣無微不至的照料過,她從來沒想過這男人竟也懂得如何照顧別人。

照顧她。

三天了,他沒有真的離開過,她能看見他臉上的鬍子變長了許多。

過去這段日子,為了不知名的原因,不像大部分的男人都會留鬍子,他一直保持著臉面的整潔,不管再累再忙,他都會記得刮他的鬍子。

可此刻,他黑色的鬍子已如雜草般,在他如刀鑿刻的臉龐上滲冒出來。

不自禁的,她伸手輕觸他疲累的臉龐。

「我很抱歉。」

這句沙啞的道歉,從他嘴裡逸出。

她抬眼,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了。

應該要把手抽回來的,可不知為何,擱在他臉上的手指卻好似有自己的意志,撫上了他抽緊的眼角。

「不是你的錯。」她聽見自己說,聲音仍又粗又啞。

他眼角抽得更緊,「我不知道流言會傳得這麼離譜。」

心口,因他不自覺流露的情緒,抽緊,跳動。

「你不可能知道。」就連她也沒預料到。

「我應該要想到。」他說著,黑瞳裡暗潮洶湧,「早在收容村民時,我就該想到要確保你的安全。」

她凝望著他,喉頭微緊,想起他被迫在廣場做出的宣言。

「你不需要……」她舔著唇,啞聲道:「真的娶我……」

「事實上,我需要。」

她微愣,不解。

他抿著唇,眼角又抽,然後他深吸口氣,告訴她。

「雖然查理神父的目的地不是這裡,他會繼續往北旅行;但另外那位修士,約翰修士,是被派來接管那座修道院的,他會一直住在這裡。」

「你可以告訴他你取消了婚約,我甚至不是貴族。」一時間,有些慌亂,她啞聲匆匆道:「我可以回森林裡去。」

「你不能在這時回森林裡。」他撫著她的臉,告訴她:「那些女巫獵人聽到傳言會去找你。」

這話,讓她不自覺繃緊了身體。

「我可以……可以到威尼斯去……」

「這時機,你一個人是不可能安全抵達那裡的。」他垂眼看著她,說:「你必須嫁給我,這是唯一的選擇。」

「我不是你的責任。」她眼睫輕顛著,悄聲說。

他抬手輕撫她臉上的傷疤,低頭親吻她的傷。

那個吻,如此輕柔。

一顆心,再次緊縮,讓淚上湧。

他吻去她的淚,看著她,告訴她。

「現在是了。」

「你不懂……」

凱想告訴眼前的男人,她不能嫁給他,但他低頭親吻去了她的話,然後將她擁在懷中。

「別擔心。」他輕撫著她的背,啞聲道:「不會有事的。」

凱很想相信他,好想相信,可這世界沒有這麼簡單,而她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你不能娶我……」

她試圖掙扎,他捧撫著她的臉,凝視著她。

「我能,而且我會。記得嗎?我們在一條船上了。」

這男人的斬釘截鐵,讓她啞口無言,他黑眸中透出的堅定,讓她知道他已經做了決定。

他是被迫的,逼不得已的,為了救她才當眾說出了那樣的謊。

她應該要告訴他真相,但她說不出口。

被綁上火刑架的驚恐,仍殘存在身體裡,盤桓在心中。她壓不下那恐懼,而眼前的男人朝她伸出雙手,為她提供庇佑。

嫁給他,代表她將成為男爵夫人。

身為貴族,她這輩子就再也不用被人另眼相看,只要她夠小心,幾乎沒人會再質疑她是女巫、是異教徒。

這條件,太過誘人。

而她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他是對的。

在沒人護送之下,她不可能自行上路,安全抵達威尼斯,她也不可能在女巫獵人可能找上門的威脅下,回到森林裡安居。

更別提,城門塔樓裡,還有一群患了瘟疫的病人等待救治。

顯然,留在這裡嫁給他,是她唯一的選擇。

凱粉唇微顫,淚眼朦朧的看著眼前的男人,最終因為恐懼,仍是閉上了嘴,沒將真相說出口吐露。

他會娶她,他要娶她。

或許他不該這麼做,但這幾天,當他看著床上那渾身是傷的女人,他知道他沒有別的選擇。

一開始,這一切就不關她的事,如果他沒有將她擄來,沒有人會知道她是誰,但他將她拖下了水,他不能在這時撒手不管。

他必須保護她,他也必須留在這該死的城堡裡。

奇異的是,做下這個決定之後,他整個心都定了下來。

站在窗邊「波恩看著城牆上飛揚的旗幟,看著在城垛上巡行駐守的士兵,看著樓下廣場內活動的人們,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將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中。

十八個月前,當他被迫回到這裡時,他不曾想過要得到什麼。

他沒想到那個男人會病死,沒想到那男人明知老頭不曾承認他,卻仍要他代替他,把這整個爛攤子丟給了他。他本來想一走了之的,好幾次都想就這樣轉身離開,他對這塊土地沒有權利、沒有義務,也沒有責任。

可如今,一切再也不同了。

他轉過身,走回床邊,看著那躺在床上,因為疲倦再次睡著的女人。

她臉上的瘀青看起來還是很可怕,但那浮腫總算消了一些,他在床邊坐了下來,小心的將她臉上的發撥開。

她在睡夢中,側過了臉,不自覺的將那張小臉偎靠在他的手中。

那下意識的信任,讓心口再次緊縮。

是的,他會娶她。

他垂眼看著她,以拇指輕輕摩挲她的臉。

在這之前,他從未想過要結婚生子,但事到如今,他已別無選擇。

他會娶她,他會當這座城堡的主人,他會在這塊土地上耕種、狩獵,和她一起生兒育女。

他會如西蒙所願,成為史瓦茲爵爺。

話說回來,西蒙的老頭要是知道他非但竊取了他的土地、他的城堡、他的爵位,還娶了一名女巫,就算只是冒牌貨的女巫,那老王八蛋應該也會氣得在墳墓裡翻身。

光是這一點,就讓她夠資格成為史瓦茲男爵夫人。

所以,是的,雖然是被迫的,她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但他會娶她。

至少,在這充滿謊言的世界中,有件事是真的。

他確實該死的渴望這個女人。

他喜歡她,想要她,需要她。

她聰明、堅強又善良,而且萬分務實,雖然他不曉得她為何會懂那麼多,但她清楚知道該如何管理一座城堡。

有時,他甚至覺得她比他還要明白瞭解。

事實上,如果他真要留在這裡,娶妻生子,她是他最好的選擇。

她不是貴族,沒有多餘的親戚,不會懷疑他的身份,也沒有那些貴族淑女的嬌氣和任性。

最重要的是,她對他的反應很好,他相信她在床上,會是個熱情的妻子。

他幾乎已經開始期待那場即將到來的婚禮。

--待續--
作者: porfri    時間: 2016-8-18 04: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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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ingxuangel    時間: 2016-8-23 01:49 PM

謝謝樓主的分享
等了好久好久 終於看到黑大的新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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